她不为自己,也不为驸马府,但她要为了娘亲。娘亲为她付出了半世去青灯礼佛,没能享受半分驸马府的荣华富贵,却要一道分担这罪责屈辱,不可以!
她步出到庭院,日光晃得眼睛难以睁开,衣袖掩面,隐约间听到几声铮琮的琴声。她心一震,静心去听,那精湛的清音如泣如诉响在耳边。
不想到此地能听到如此精湛琴艺的琴声。
心情烦闷时,听到琴声就烦恼顿消,她情不自禁地被那琴声引领,沿了游廊,向那琴声飘来的方向徐徐而去。
流水听琴
夕阳余晖洒满小园,溶溶的金色渲染了白墙乌瓦。
春晓踱步转朱阁,绕过低低的梅丛,眼前是水榭小阁,纱幔如蝶衣曼舞,而那令她心情激荡的琴声就在暮色中萦回。
那是古曲《流水》,她钟爱的曲子,入耳倾心,琴痴的她忍不住驻足静听。
悠然的琴音,如深山幽谷中的雨水甘露从叶梢静静滴淌,汇成涓涓溪流,汩汩蜿蜒而下,绕过嶙峋怪石,在峨峨峰峦中流淌。
那溪流有心平静而过,却每每被奇岩巨石阻挡,曲折不定缠绕他前行的足步。远处似传来大海波澜壮阔的呼唤。身不由己的碰撞中激起层层浪花,水流湍急,走兽践踏他的身躯行过,夜枭在头顶嘶鸣,满心恐惧却怀着一腔激情和憧憬直奔江海,奔向山崖跌落万丈深渊,一泻千里直入江湖大海。
手下骤然一滑音,瀑布一落千丈,拍礁打石雪浪飞溅。
一曲《流水》一气呵成,波澜不惊,那曲意中的无助彷徨、坎坷曲折、恣意浩荡,如排山倒海之势奔来,又时而缠绵委婉。
琴声时高,时缓,金石之声尽显,令人沉醉如痴,凤州实在难得此音律高手。
她身不由己,脚步渐渐迫向那小阁,静香袅袅,帘幕低垂下一人背对她面向湖水,乌发散落席间,垂泻如瀑流着青光,滞在半空的手指修长如竹。
满心的倾慕顿然化作惊愕和苦笑,锦王昭怀,竟然弹琴的“知音”是要置她于死地的仇家对头。惊心却非意外,天潢贵胄,无所不能。她只剩苦涩的笑。
一旁的银须长者赞许道:“殿下,果然是蜀中名派,苍劲坚实,峻急奔放,气势宏伟。这曲《流水》弹得大气恢弘。”
春晓惊了,说话的人竟然是遏云轩的老轩主秣陵生。
身后立着小僮如意,捧了茶壶点心尾随其后,插话排揎:“也不看看我家殿下是什么人,师出名门,蜀中雷氏之传。”
她更是一惊,迎面措不及防深吸一口扑面的凉风,却不停咳嗽起来。
众人回头,发现立在石阶上拖了一头长发凝神听曲的她,就在一树白梅前,风掀起她飘飘的发,她呆痴痴的立着。
“我只道吹箫引凤,怎么弹琴也能引来美人?”他的话里总是傲慢挑衅。
她微怔,恍过神,嘴里却毫不吃亏:“蜀中雷氏一门真传倒是不假。不过古人弹琴,先必‘澄其心’、‘缓其度’,及至‘远其神’,宁静致远,心身和一,此为琴道。殿下用心过急,音韵间流出急躁,美中不足。”
“放肆!”立在锦王身后的儒生厉声申斥满心不服,“怎么和殿下回话呢?”
锦王抚弄丝弦三两声,指间有些依依不舍,笑靥清朗如晓月清风,起身拱手道了:“献丑了!”
奇怪!
那琴,看得那么熟悉,是清操,她的清操古琴,如何在这人的手里?
心里一阵懊恼,望向老轩主时,秣陵生轩主笑吟吟的说:“三小姐来得可巧了,这弦恰巧续上了。”
小别重逢的故友,春晓欣喜的抱了清操在怀里轻抚了几声,铮琮的琴声,含了金石之声,那新配的丝弦是透明色,指尖轻挑,观之若无,抚之如丝柔滑,却是其质如钢,好奇特的琴弦。
心里一惊,莫不是传说中的“冰蚕丝弦”?曾听说冰弦是难得的上品,要在天山雪洞寻冰蚕抽丝和了云麻制成,其质地柔中带刚,其声如金石,音质清丽。
“好弦,果然上品!”春晓惊叹,喜不自胜的望向老轩主难以置信的问:“这弦如何续上的?”
“该是好好谢过锦王殿下的慷慨才是,千金难求的稀世珍品西域雪洞冰蚕丝弦。”老轩主说:“恰巧那日殿下在寒舍见到此琴,爱不释手,也为断弦抱憾。殿下说,古人云‘如琴重厚,宜用细弦。若琴薄怯,即用粗弦。’三小姐这尾琴非天下至柔至韧之弦难以续它,续弦不当,反是作践辜负了灵物。于是殿下分文不取赠了冰弦,老朽是才打探出赠弦人竟然是凤州城人人称颂救苦救难的锦王殿下,特寻上门来。”
他倒也慷慨,为了一尾琴一掷千金,单凭这点痴气倒还算是半个知音了。
送走老轩主,春晓拥了清操爱不释手,撩动琴弦几声,却难成曲。
心里纳罕,猛然一惊,一口腥腻的血涌到嗓子,她忙伸手捂嘴,强忍了咽下,泪光盈眶,明白了,总是明白了,这琴过了今夜,或不再是她明春晓的闺伴,她去向何方,自己都无从得知,身如柳絮,一任东风。就连一尾琴,怕都保不住。抄家,驸马府的物件都要被抄没,这琴,又会流入何人之手?
“殿下,春晓有一事相求。”她艰难的说,他抬眼望她时,见她面颊绯红,未言先带了几分羞涩,想她几日来同自己斗法,害得他折兵损将,几次恨得牙根发痒时,真后悔那日在驸马府金库手下没有再稍稍用力……
她徐徐起身,竟撩衣跪下。
他自出生就安享多少臣僚的跪拜,千岁千千岁的山呼,此刻却惊得如被针刺,慌忙去搀她,愕然无语。须臾间后悔自己的失态,转过头说:“算来也是自家人,表妹有话但讲无妨,只要本御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