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的意思,是没打算让他再回凤城。当初谢仆射逼着自己离开东都时,他便断了所有的官途梦,做了这些年的纨绔子弟,已经习惯了,迟早要回凤城,还领什么职。这么大个东都,他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活儿。文不能讨活,那就用武。日头西沉之时,谢劭带着闵章去了东都的码头,人还没摸到巷口,便见挑着扁担的各类挑夫排起了长队。甚至连妇人小孩都有。见到谢劭过来,身旁几人蜂拥地涌过来,“公子要挑夫吗?不管多大的物件儿在下都能挑”“公子,价格实惠,保准替公子办到位。”“公子是上货还是卸货?”闵章偷偷瞟了一眼主子,虽说身上的衣裳是旧了一些,但比起跟前的这些人,细皮嫩肉,明显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谢劭抿了一下唇,眉头紧锁。连个挑夫,竞争都如此激烈了?不死心,问跟前的挑夫:“你们一天干这个能赚多少钱?”“运气好,能有个二二十文,运气不好,能管一顿饱饭就不错了”东都码头一天不知道停靠多少艘商船,上下卸装都得要人手,谢劭心下纳闷,继续问:“码头上没活儿?”“稍微有点家底的船家,找的都是自家人,就算没有挑夫,大头也是先让码头的船运商户先吃,咱们这些散挑夫,只能排号捡个漏。”谢劭抬头往前一望,一条长龙望不到头,“这么多人捡漏?”要捡到何时。老夫叹了一声,“来东都讨日子的人太多,咱们又没读过书,只能抢一些体力活儿干,不至于沦落街头乞讨,被官兵捉住,驱出城去。”因进来东都的人实在太多,官兵每日都会清理一批,抓的都是路上乞讨之人,把人送出城门,劝其回到自己的家乡。可过来东都的人虽多,机会也多,今日乞讨之人,明日摇身一变,成为千贯大户的人,不在少数。且大多数人能进到东都,已经费了不少力气,谁愿意再回去,只要有个活儿干,慢慢地等着发财的机会。老夫见他半天不说话,复而又问:“公子是有货要装卸?小的可以便宜些。”此话一出,旁边的一位妇人也凑上来,“公子,我更便宜”“公子我气力大。”谢劭看着挤到跟前的一堆人,头都挤歪了,此时他要是说一声,自己也是来抢饭碗的,跟前的这堆人,恐怕立马便会同他翻脸。这些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万不能再来抢活儿。回头招呼上闵章,又去了闹市。干不了挑夫,跑趟洗盘子也行,为了能和小娘子住上大宅子,睡上大床,他已经彻底地豁了出去。连续去了几家客栈和酒楼,都被人拒绝。理由是各家招的只是奴才,长成他这样的,比主子还像主子,今后还怎么差使。最后一家客栈的小二好心地替两人指了一个地方,“两位公子条件这么好,来这儿也是糟蹋了,去前面挂彩旗的哪家试试。”两人谢过小二后,径直朝着那家走去。到了门口,确实瞧见了招工打杂伙计的告示。此时天色已黑,门前倒是安静,并不见宾客来往,裴卿上前询问房门,“请问这儿可还招工。”那人瞧了两人一阵,眼睛一亮,笑得极为亲和,“是招人,两位公子里边请。”两人一前一后,跨入门槛。不到半刻,突然逃命一般从里冲了出来。谢劭喘着粗气,脸色都绿了,衣襟歪向一边,手捏住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咬牙切齿,“去,把这儿给我掀了。”闵章也没好到哪儿去,为了护主子的清白,自己牺牲了不少。一边脸颊还有一道口脂印。日风日下,东都的小娘子何时败坏到了如此地步,就不知道害臊吗闵章听到主子的吩咐,抽出弯刀便要回头,谢劭轻嘶了一声,又把他叫住,“回来,把脸擦干净。”主仆二人,到了一处暗巷,各自整理好了妆容,确定对方身上没有半点痕迹,才从巷道出来。找了快两个时辰的工,一无所获,还险些丢了清白。再也没有心思找下来,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宅子,进门之前,谢劭不忘回头交代,“嘴巴给我闭紧点。”这等丢人的事,闵章自然知道,“是。”—院门没上锁,谢劭推门而入。今夜原本答应了带小娘子逛夜市,如此也黄了,以为她多半已经歇息了,没想到回到宅子,却见到了满院子的灯笼。听到动静声,温殊色从一堆纱灯之间探出了脑袋,因手上不空,只仰起头来,远远地招呼了一声,“郎君回来了。”谢劭缓缓地走到她身旁,一脸疑惑,“娘子做这么多灯作甚?”“卖啊。”温殊色在捐纱上画完一笔,轻轻地吹了吹,转头看向郎君,两道眉梢被纱灯的光晕染出了一层喜色,雀跃地道:“今日听晴姑姑说,街市上卖的纱灯没我做的好,价钱还不便宜,横竖我也闲着,想着做几个拿去试试,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都售了个空。”扬头指了一下堆在跟前的数盏纱灯,“郎君走后,我便没停过,我做完,晴姑姑帮忙拿去卖,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谢劭神色愣住。小娘子又从腰间取下了荷包,递给了他,“郎君帮我数数,怕是快有半贯了,我再做上几日,应该很快就能把这个月的租金付上。”谢劭木讷地伸手,胀鼓鼓的荷包内,全是一枚一枚的铜板,心头突然一阵五味杂陈。太丢人了。温殊色想了起来,搁下灯笼起身,“郎君在外跑了半天也累了,进屋歇着吧,我去给你沏杯茶。()”≈ap;ldo;不用。?()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谢劭一把将她拉住。他不配。他跑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赚到,到头来还不如小娘子会赚钱。温殊色见他面色不好,轻声问:“郎君怎么了?”谢劭挤出一道笑容,“我不渴,娘子不必劳累。”温殊色见他如此,便又坐了下来,埋头一面继续勾着纱布上的仕女图,一面轻声同他道:“当初我跟着娘亲学做灯时,手笨得很,还被娘亲嫌弃,说谁敢买我做的纱灯,我还反驳她,将来我又不靠纱灯赚钱,不成想有朝一日还真靠着这门手艺糊口了。”回头看了一眼郎君,“郎君要是累了,先进屋早些歇息,我不困,再多做几个。”谢劭没动,半晌后缓缓弯下身,“我也不困,娘子教教我,怎么做。”温殊色见他一脸真诚,还捞起了地上的一条竹篾,有模有样地比划了起来,想起曾经扎进他手指内的竹刺,这大半夜,她可不想再替他挑一回刺,搁下纱灯,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拿出竹篾,“郎君初学,竹篾会割到手。”谢劭两手空空,有些茫然,“那我能做什么?”
自己这番折腾,要的便是他这样的态度,体会到了辛苦,方才知道珍惜,抬头问他:“郎君会画画吗?”谢劭点头,“嗯。”“那郎君勾画,我来做框架。”指了脚边的纱灯和笔,“这一盏我已画好了一面,另一面交给郎君,郎君喜欢什么便画什么。”“好。”早年在东都的十二年,自己也曾名动一时,画过不少让人称赞的画作,翻过她刚画完的仕女图,对比一二,慢慢地落了笔。两人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耳边的蝈蝈声与夜色融为一体,一点都没觉得聒噪,反而空旷静谧。温殊色用小刀在木棍上挑完了孔眼,瞟了他一眼,突然小声问道:“郎君今日是不是出去找工了?”虽有些丢人,但也不能骗小娘子,很久没动笔了,有些生疏,全神贯注地勾完手里的一画,才回答:“嗯,没找到。”听出了他的沮丧,小娘子开解道:“找不到慢慢来,郎君不必着急,我有这门手艺在,大不了以后我来养郎君。”小娘子语气豪爽,说完膝盖顶着竹篾,“啪”一声折成了两半,再埋头用小刀剃起了刺。笔锋一顿,谢劭侧目。几缕发丝松开从小娘子的额侧垂下,她一身素衣,挽起袖口,青葱十指原本连阳春水都没沾过,此时却握着刀,干起了粗活儿。她养他。小娘子对他的真心和情谊令人动容,同时也羞愧难当,一股夹着燥热的夜风扑在脸上,谢劭心口蓦然一酸,“温二”温殊色依旧埋着头,“嗯。”“是我食言了。”温殊色诧异地看向他。()“新婚夜你我约法二章,我没办到,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抱歉。”旁边的灯盏在他眸子内映出了两簇火,眼底清晰可见,微微闪着亮光,温殊色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突然有些心虚,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一剂药下得太猛了,赶紧缓和道,“郎君不要介意,咱们如今这样,全拜我所赐,郎君没休了我,我已经知足了。”都打算做灯笼养他了,就算家底真是被她败光的,又如何?人一旦被感动后,头一样便是开始反省自己,过去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不想还好,一想,愈发觉得对不起小娘子。新婚夜他竟然还同小娘子吵了一架。真不是个人。患难见真情,小娘子能为了他不顾一切折回来,救下他的性命,如今明知自己身无分文,她却依旧不离不弃。他谢劭何等何能,才得了这样一个要貌有貌,要情有情的小娘子青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谢家破产,说起来也不怪她,“破产一事,皆因我自己太懒散不作为,并非娘子之错,我是你夫君,我该对你负责。只是往后要难为娘子同我一道吃苦了。”谢天谢地,他终于醒悟了。温殊色有了一种即将要苦尽甘来的希望,当下领了他的这份情,鼓励道:“之前的事都过去了,郎君就不要想了,以后多努力便是。”不用小娘子说,他也知道。“好。”谢劭点头,突然伸手夺了她手里的小刀,“娘子教我吧,余下的灯笼我来做。”温殊色愣住。“日后这些灯,都有我来做,娘子不必操劳。”事态似乎同自己预想的发展有些出入。她绞尽心思,用心良苦,坐在这儿做了半夜的灯笼,断然不是当真想要他和自己做灯笼,为的也不是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是想让他振作起来,好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做自己该做的事。在凤城时,他明明就能做好,为何就不能去当官了?突然有些沮丧,她已经尽力了,要不就这样吧,谢老夫人要怪罪就怪罪,是她能力有限,爱莫能助谢劭并没有察觉到她的神色,见她迟迟不出声,伸手拉了一下她衣袖,“娘子?”“我不想卖灯,也不想做灯笼。”心底那股恨铁不成钢的,堵到了嗓门眼上,温殊色再也没忍住,突然起身,甩开他的手,满脸失望,毫不避讳地看着跟前的郎君,语气陌生又冷硬,“你是打算一辈子做灯笼吗?就算一天能卖一贯,两贯,又能赚多少钱?能养得起家吗,能让我过上好日子吗,郎君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吗,我想要丰衣足食,想要成为人上人,还想当官夫人,想要活得光鲜,可郎君看看自己如今是何模样,连给我买几身衣裳都买不起。”刺耳的话,扎进人心,比那刀子还锋利,见血封喉,耳边一瞬安静。刚画好的灯笼,被她那一甩,也跌在了地上。()血液倒流太快,四肢有些僵硬,谢劭眼睁睁地看着那盏灯笼,碰到了旁边的纱灯,慢慢地烧了起来,却做不出半点反应。?本作者起跃提醒您最全的《纨绔夫君的内阁之路》尽在[],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到了这个份上,温殊色也不想再同他装下去,“我并非真心想陪郎君吃苦。”温殊色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太过于天真,“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小娘子愿意吃一辈子的苦?或许也有,但我不是。”她儿时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自己的母亲便是因为没有银钱买药,慢慢地坏了身子,离开了人世。她比谁都知道银钱和权利的重要。就算自己告诉了他,谢家并没有破产,他还能继续挥霍,可凭他这副没有半点上进的模样,家底迟早还是会被他败光。“我能与郎君共患难,是因为郎君乃我拜堂成亲的夫君,我承诺过郎君要同你过一辈子,便不会反悔。就算郎君以后想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也能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但那些并非我心之所愿,更不是我喜欢的。”小娘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了刀子。所以,从凤城到东都,一路上他所有的感动,都不过是她粉饰出来的和谐。虽残忍,却更真实。没有突如其来的感情,也没有无端的爱,是他被后来的日子所迷惑,想得太简单,忘记了两人的开始。不可否认,她身为夫人,做得很好,让他无可挑剔。她那句话里,或许还有一句,她一开始想要同其过一辈子的人并非是他,只是出了意外,被逼无奈只能选择自己。视线突然一阵模糊,谢劭坐在那没动,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断然也不能继续再待下去了,温殊色没去看他,把正院的大床让给了他,转身去了外面的院子。出了长廊,方才呼出堵在喉咙的那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心口不知何时已紧得发疼。晴姑姑刚从外面卖完纱灯回来,迎面见到温殊色,脸上一喜,还没来得及禀报,及时察觉出她神色不对,心头一跳,“娘子这是怎么了。”温殊色没应,眼泪顺着脸庞“哗啦啦”地往下掉,适才所言,皆为她的肺腑之言,可不知为何,会如此难受。晴姑姑哪里见过她这副模样,急声道:“可是姑爷欺负娘子了?”温殊色摇头,一步跨进厢房,坐在屋内的木墩上,手背胡乱抹了一把泪痕,艰难地吸上一口气,咽哽道:“姑姑,我心好疼。”—翌日一早,闵章便去了正院里的长廊下候着。昨夜见到主子和二奶奶两人一道坐在院子里制灯,没再打扰,退去了外院,并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何事。见人突然从里出来,正欲问是不是要去卖灯笼,便听谢劭开口,声音沙哑:“告身拿上,去兵部。”闵章一愣,稀罕地露出一道笑容,“主子能想明白,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