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贸市场地滑,细格地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两侧凹沟尽是污水,周予每走一步都万分小心,生怕弄脏了自己米白色的帆布鞋。游击一圈,小朱阿姨手里已提了满满两大袋,大袋子套着小袋子,菜叶杆从袋里冒出青翠的头。小朱阿姨撸着袖子,人分明是瘦瘦的,两只手腕却看着壮实,能提千斤重似的。
她要帮忙,只分得一袋豆腐,提在手里,只一点坠手。
“你今天怎么想跟阿姨出来买菜了?放假在家无聊呀?”
她盯着地上的污水,嘴上随便一答:“嗯。”
小朱阿姨正正大她一轮,也才二十七八,三年前,第一次见,妈妈说你叫阿姨吧。当时,小朱阿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说来奇怪,女人一旦当了妈,不论多么青春少艾,在世人眼中都已老了,像草本被萃走了精华,不能叫姐姐,只能叫阿姨。
小朱阿姨拉她,凑到她耳边偷偷说:“你爸妈这几天晚上在家有没有吵架?你是不是被吵烦了?”好像东家会突然窜出来发现她在说他们闲话。
周予摇头。
“没吵?你不知道,上礼拜你不在家,他们吵了好几次。”
“吵什么?”
“你爸的乡下亲戚呀!之前周末过来的,还是你给开的门。哎呀,你别告诉你爸妈我跟你说这些哦。”原来是那日三表婶来引起的事端。“你妈回来一看冰箱里那些菜啊鸭子啊,就生气了,当场跟你爸翻脸……欸,大姐,海虾怎么卖?”趁人家捞虾的功夫,小朱阿姨接着说:“我看琴姐也奇怪,你说她是看不起乡下人吧,那我也是乡下人,她对我也不差。啊呀,阿姐,这只就不要了,要那边的,活一点的。”小朱阿姨扭过头来,面露兴奋之色,“你知道吗?你妈说,要送我去学开小汽车。让我考了驾照,以后帮忙去学校接你。”
菜买完,该走了,周予终于说:“小朱阿姨,这里是不是有个花鸟鱼市场?”
她心里惦着那日船上心田说的这里好玩,因此才跟着小朱阿姨来。
“什么花鸟鱼市场?”
海鲜档口的大姐热心帮答:“有!在地下半层,这一条道直直走到头,左拐,有个楼梯下去。”
果然有个水泥楼梯,往下走,才发现这菜市场是盖在一片很缓的斜坡上,一楼往下,又是半层一楼,窗只开在墙壁顶上,又多藏在商铺里头,因此采光不佳,走道天花板上电线缠绕,拉着一盏又一盏裸灯泡。
先是好几家鲜花盆栽批发,然后是卖鸟的,卖宠物龟的,卖仓鼠卖蟾蜍的。一整条走道四处响着动物们发出的声音,窸窸窣窣,可能是啮齿声,也可能只是在呼吸。这样一副景象装在这只得半层天光的夹层里,像破烂花盆里长出一大丛藤蔓花草,小朱阿姨也觉得好玩,边走边赞叹。周予在仓鼠笼子前蹲下身,伸手指想去摸一摸仓鼠身上的绒毛,差些就被咬了一口。
走近第一个岔道,周予便望见那块画着卡通深海鱼与珊瑚的招牌,幼圆体字写着“鱼田田水族”,招牌底下恰好走出两个吸着烟的男人,她才看清橱窗里的幽蓝水族箱之间开着一个店门,小朱阿姨停下来看几盆多肉,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吐出很大的烟圈,然后挥手,烟蒂被甩在地上,冒起一缕烟。
她听见他冲店里说:“那你说怎么办?他现在人又不回来,钱你们也没有,我们是正经借贷生意,不欺负你们女人家。喂,阿妹,你过来,你来跟叔叔说,你爸爸去哪里了?”
小朱阿姨竖起了耳朵,腾手来拉她的手腕,把她往卖盆栽的店里拉。
盆栽店老板也凑到门前来听,嘴里念说:“又来追债,吓死人。”
“又来?经常来啊?”小朱阿姨掩嘴问。
“隔几个月就来一趟咯。沾上了赌,就戒不掉!刚还上钱就又去赌,赌输了就又去借!”
“凄惨呀!还有个小妹呀?”小朱阿姨伸长脖子,试图把那店内情况看个清楚。
“就是咯,才十五六岁,很懂事的,读书也好,考到南岛中学!可惜是命不好,有这么个爸。”
小朱阿姨与老板窃窃私语,周予一言不发,垂下头去,几分钟功夫,那两个男人离开了,她看见他们穿的尖头皮鞋从走道上过。小朱阿姨吓得急忙要拉她进盆栽店里去假装闲逛,她不动,不顾小朱阿姨拼命暗示,站了几秒,开口说:“回去吧。”
谁承想,小叔一家自城里来,竟令p4丢了的事在大人们面前败露,起初是在大伯家的饭桌上,小叔家一双子女接连闹着要回家,在乡下住了几天,觉得无聊,觉得大伯家不好,洗个澡,热水器时好时坏,床也太硬,地上又总是看着脏脏的,出了门去,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几条,想吃个麦当劳都没有。
泳柔捧着碗坐在桌边,听了这番话,忽然心里不是滋味,就像她也是堂弟妹口中这百无是处的“乡下”的一部分,也一并遭到了审判。
大伯悻悻问:“麦当劳,是什么?”
泳柔小声解释:“是美式快餐店,吃汉堡薯条的。”
“哦!哦!有啊!县里就有,那家什么,什么来。”
光耀提醒他:“华莱士。”
“对!阿耀你下午去买,看弟弟妹妹想吃什么,多买点回来。还有啊,我们书房不是有电脑?”大伯满脸堆笑讨好着两个城里来的二世祖,“吃饱饭,让光耀哥开给你们玩。”
堂弟面露不屑:“早就开过了,那电脑太差,什么游戏都带不动!早知,把我的psp带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