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场景中,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单个麻花辫,粗布短袖衬衫,一双手指关节粗大,站在周家门外,脚边地上还摆两只红色塑料袋。
周予扭头看电梯间的楼层数,以为自己走错了。
那阿姨一眼就认出她来:“小予?你是周予吧?你从学校回来?”见周予止步不前,她又赶忙说:“我是你三婶婶,三表叔你记得吧?三表叔。你爸爸的表兄弟。前几年过年,我们见过的。”她讲话乡音明显,有些词,要讲几遍周予才听明白。“你爸爸妈妈不在家?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没接。可能在忙。”
“……他们不在。”
三表婶提起那两大袋东西,“婶给你带好吃的了,两只鸭,自家养了杀的,熏过了,好吃!还有一些自家地里种的菜,走地鸡下的蛋。之前你爸回去,一直说好吃的……你开门呀?”
周予犹豫着去掏钥匙,终于说:“……婶,这两天,我爸妈都不回来。我爸去出差了。”
表婶方才脸上那股热烈的劲儿没了,像是失去气力,演不动了,“噢……你爸是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忙,我还想,周末总得休息一下。”失望之间,又油然而生出长辈的柔情,“那没事,你开门,婶把东西帮你放冰箱。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放吧?你周末自己在家,吃什么啊?婶把鸭子给你切半只吃好不好?”
开了门,表婶便去厨房忙这个那个,鞋子忘了脱,在家里的木地板上留下灰扑扑的脚印。周予无所适从地站在客厅里。表婶发现了自己的脚印,赶忙说要拖地,周予劝阻道:“不用了,晚一点,有阿姨来。”
“好……”表婶将手上的水渍擦在衬衫下摆,“那婶就走了,等你爸爸妈妈回来,你跟他们说一声。东西记得吃,都是好东西,别放坏了。其实婶也没什么事,就是你哥,你还记得你哥吧?他去年考高中,没考好。现在那个学校,乌糟糟的。我担心啊,就想找你爸商量一下,让你爸帮忙出出主意。”
来托关系的。同样的事,这几年,周予见过许多次。
表婶知道久等无用,跟她这小孩也无话可谈,开了大门要走,她慢吞吞蹭到门边去送,爸妈不在,她努力学着主人家的礼节,一句“慢走”到了嘴边,忽然变成:“表婶。你们家,一年收入多少钱?”
表婶愣了,“怎么了?问这个?没多少钱,比你们家,肯定是比不得。”她局促地笑。
周予说:“我爸工作那学校,英德,是私立学校。一学期,学费要两万,一年就是四万。书本费、住宿费另缴,分数不够录取线的,还要另外交一万赞助费。一万是少的,如果成绩实在太差,就得交五万。”
此番话一出,表婶那被风吹日晒刻出细纹的脸上,彻底没了光彩,“……知道贵。这么贵倒是没想到。这不是想着跟你爸商量一下,也没想着一定能办成……”她念叨着,垂下的头颅再次抬起来,话里去了乡音,非常清晰地说道:“贵也要读。能读,砸锅卖铁也要读。”
表婶的身影消失在了楼道转角,周予阖上房门,手握在门把手上,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读书,真就是唯一的路么?
贫穷到底是怎样的?她没有太清晰的概念。
“丢了?真的?你们骗我玩的是不是?”
方光耀瞪圆了眼睛。泳柔有几个星期不见他了,上次见,还是暑假时候。小奇说得没错,他又长高了,肩膀好像也更阔,平头配一张稚嫩的长方脸,嘴唇上长出一片淡青色。她从不觉得方光耀与帅气二字有一丝丝沾边,只小奇把他当一回事。
“真的,是我弄丢的。”小奇袒护她。泳柔心里发闷。
他们三人聚在旧宗祠前的小空地广场上,小时候,他们常来这里玩。宗祠塌了半边,整栋建筑斜斜歪着,连带着原本攀附在上头的老树枝叶也倾断下来,缠绕在残垣断瓦之上,枯萎掉了。
方光耀撒娇一样地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让我爸知道了,腿都给我打断。”
老大不小,长这么大个子,还怕自己爹。方泳柔心内鄙夷。
可小奇就吃他那套。“我弄丢的,我负责到底。要不,我们凑凑钱,给你重新买一个,瞒天过海,反正你爸也认不出来。”
“那也行。但我也没多少。要不我去县里找我兄弟们借。”方光耀从皱巴巴的短裤裤兜里掏出一团脏兮兮的钱,捋开来,五块,十块,拢共也不到三十块钱。“你们呢?你们有多少?”
小奇两手一摊,“没了。都在饭卡里。”她们刚刚从学校回来,还穿着校服,“等明天我妈给我生活费就有了。别找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兄弟借,先瞒几个星期,这钱就省出来了。”
泳柔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一直不发一言,直到方光耀叫她:“你呢?方泳柔。你出多少?”
“我……”她想起夹在书里的50元。
“你痛快点!小气鬼。”方光耀从小就爱对她叫嚣。
方泳柔捋直了腰杆,回话说:“我全出了。你们都别管。我一个人出。小奇刚刚骗你的,p4是我弄丢的。”
“哦!我就知道!”这下,方光耀来劲了,“怎么丢的?你裤袋是不是破洞了啊?”
小奇推他一把,“别烦泳柔!是给人偷去的。”
“好好的怎么会给人偷?还不是她没看好。”方光耀脸上现出顽劣的神情——自小,他要捉弄方泳柔时,就是这副神情——他将脸凑近来,对泳柔说道:“你们全市第一的好学校,怎么也出小偷?看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