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泳柔语气不善,周予只好颇无辜地答:“我身上只有50跟100。”感官不敏,情感中枢迟钝,连带着嘴也不灵,她本是好意,但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说不出什么缓和氛围的好听话来。
她不懂这人在不高兴什么,不高兴,还有一点凶,小小一张脸,凶不起来,像个受了惊的啮齿动物。
“钱你收好。再见。”
周予看着那钱与方泳柔疾步走掉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兜头一盆冷水泼了她的好意,她也立刻有了脾气,吃饭给钱本就天经地义,就算多了10块,她又没有别的意思,何必一副伤了自尊的样子。
她以为,只是为了这多的10块。
她心底拗起来。这钱,她偏要给。
方泳柔从不觉得自己家里穷。
实际上,也算不得穷,有吃有穿,有个正经营生,在她们村子,在整个南岛,也算个中上水平。阿公死了,全副遗产变作一艘近海渔船,早年是阿爸与大伯一起出海,再带几个船员,一趟回来,收成好时,能分一两千元。后来,阿爸身体不好,不出海了,掏出多年积蓄,再加大伯帮衬,造了家里的三层小楼,开个大排档。方口村靠港口,天时地利,初中时,她在县里上学,在班上简直算家庭条件不错的了,岛上没有工业,其他同学家里,不是渔民,就是干点手艺营生,要么开点小商铺。
电视她也看,也去大伯家上过网,细姑姑还带她去过好几趟城里,外边世界繁华,她知道。
但,来了岛中,她才真切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岛中是城里小孩的岛中,漂亮的,聪明的,家里有钱的,各式各样的城里小孩,她们说各种流行词,讲着讲着就笑。起初,泳柔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她们还谈最新的电视剧,电视上没有播的,英剧,美剧,还有什么番剧,也讲城里最近新开的哪家餐厅,讲城里那些学校,哪个学校有哪些奇人。她们人不坏,也跟她一样两个眼睛一个嘴,见了面主动打招呼,分享家里带的零食,但,就是不一样。聊不来。
她开始知道了,像她这样的家庭,一整年的收入就那么一目了然的几万块,要供各种开销,一百要计较,五十也要计较,这在城里,就算是穷人。
她承认,那50元自书页中掉出来时,她的自尊心被这高高在上的好意给刺痛了。她本来只是想把钱还了,但实在尴尬,心里拧着劲,对方又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才闹成个不愉快的局面。
阿妈跟大伯都说过她,平时看着轻轻柔柔,怎么有时候就那么犟?她隐隐担心是自己小题大做,说不定,在那个周予看来,就像个笑话。
方泳柔回到教室自习,她坐在窗边,紧挨走廊,心里有气,从包里拿出小奇塞给她那个p4来听,边听边写数学题,解,然后刷刷刷一大长串演算,她功课上是认真的,习题册上每个课时三节练习,老师留一节,她三节都会写。
晚饭她一个人吃过了,晚自习都快开始了,还不见小奇人影,她边写题,边分心思抬头去看看窗外,楼层另一头有通往宿舍区的回廊,从她的座位恰好能看见,她是5班,小奇6班,6班教室就在隔壁,她盼着她从回廊出现。
“泳柔!又见了。”
她吓一跳,摘下一边耳机。是她同桌来了。同桌是个圆脸女孩,圆脸圆眼睛圆鼻头,脸上肉乎乎,还长一边尖尖的小虎牙,认识第一天,就在作业本上写“程心田”三个字,然后大大方方递给她看。
心田是城里女孩,每个礼拜都搭渡轮来上学。她钟爱那些封面上画着动漫帅哥美女的少女杂志,里面全是些爱得死去活来的言情小说。
“你粗心死了,掉了钱,还不知道。喏,拿去。”心田把一张50元搁在泳柔的习题册上。
纵是这世上有无数张50元,方泳柔也一眼能认出这就是刚刚她在食堂甩给周予的那张。
“这哪里来的?”
“周予帮你捡的,她说亲眼看着你在食堂掉的,就托我这个同桌帮你送来咯。”
她记起来了,心田住108,和周予一间宿舍。
心田见她面有菜色,问:“怎么了?”
这事没法说。“没什么。你跟周予住一间吗?她人真好。”
程心田没听出方泳柔阴阳怪气。“嗯……应该还不错吧?”她的语气不甚笃定,“我跟她还是初中同学,早就认识了。”
“初中就认识了?平时怎么也不见你跟她说话?”
“她那人不爱说话,你没见吗?每天都独来独往的。感觉……也不是内向。就是不稀得跟人打交道。高冷,拽!”
泳柔扯扯嘴角,继续看数学题。孤僻就孤僻,还高冷。拽?这词在她的字典里,等同于没礼貌。
她不专心,眼神又向外一瞥,好巧不巧,正看见那高冷的拽人从通往宿舍区的回廊中走出来,她马上扯掉耳机扔在桌上,将那50元塞进外套口袋,从心田身后蹭过。
方泳柔快步穿过走廊,将周予堵在转角处。
周予摘下一边耳机听她说话。
“钱……”
话没说出口,周予就答:“不用还。”
“我不要。”她掏出钱来要塞过去。
周予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闪身避开她的手。
天彻底黑下来,晚自习预备铃响,教学楼鼎沸,学生纷纷往各自教室跑。两个女学生,在走廊上把钱推来搡去,怎么看怎么奇怪,方泳柔脸皮薄,周围人多,她也不好意思闹出什么大阵仗,只好将钱藏在自己身侧,来来去去地与周予打游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