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郁和沈君行一起走下楼,他注意到上楼时的同学会避开他,不像之前那个在门口和纸人说话的同学一样直接把他当空气。唐郁垂下眼,没有询问沈君行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已经发现了,有些事情不需要他问,沈君行也会告诉他,而有些事情哪怕他再三发问,也只能得到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回答。他和沈君行之间,已经不再是从前他拿着题目去问,就能得到详细解答的关系了。“小郁天天这样抱着花累不累?”唐郁看着沈君行一只手提起了两个大行李箱,手腕上的青筋很是明显,另外一只手朝着他伸来,白袖口纤尘不染。“要不要我来帮小郁拿?”唐郁摇摇头,“如果有需要,我会告诉你的。”像极了他对待玩家时的态度。沈君行愣了一下,才收回手。他们一路来到了一楼,唐郁开口道:“沈君行,你把行李箱放在楼下吧,我已经拜托让那些去参加生日宴的同学帮我带过去了。”沈君行提着行李箱,他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像是在捍卫主权,“这点行李不需要麻烦外人,我可以帮小郁带回家。”但唐郁只说了一句话,沈君行的十指就在刹那间松开。“沈君行,我们很久都没有一起逛一逛了。”唐郁说。拖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无论如何都和闲逛搭不上边。我们。一起。逛一逛。这句话就像是主人取出牵引绳时,对一只渴望出门的狗的诱惑力。沈君行几乎是立刻将行李箱放在唐郁说好的位置,“小郁想要去哪里?”“老家。”他们现在租房的地方是新家,是为了唐郁大学出行方便特意租的,虽然在那间房子里他和沈君行住了一年多,但老家的老式居民楼才承载了他和沈君行这么多年的回忆。唐郁的老家是一个小县城,那个地方没有高铁、地铁、机场,他们每次回去,会坐两个小时的老式公交车。唐郁抱着花,和沈君行一起上了公交车。唐郁往投币机里投了两个人的路费,司机回过头看了一眼,鲜花遮住了唐郁大半的面容,红粉相间的漂亮花朵是这辆老旧公交车为数不多的亮色。车上人很少,唐郁走向他最常坐的靠窗位置,沈君行在他的身旁坐下。唐郁将车窗拉开了一条缝隙,清风从外吹了进来,唐郁摘下口罩,他闻到了老式公交车特有的异味,汽油味、劣质内饰经年累月积攒的异味,但同时清风裹挟着花香吹散了这样难闻的气味。“小郁要不要吃糖?”沈君行递给了唐郁一枚糖果。这是一颗薄荷糖,唐郁晕车时最常吃的糖果。只有沈君行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刻,递上恰到好处的糖果。糖果是清甜的。可晕车时他最需要的其实不是糖果。“不用,我提前吃了晕车药。”唐郁轻声道。沈君行的手停滞在半空,他盯着唐郁,两秒过去,又神情自然地将糖收回,拆开,放进了自己的嘴中。咔嚓。是沈君行咬开硬糖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和唐郁喜欢含着一颗糖慢慢品尝不同,不管沈君行是吃什么样的糖,都喜欢用牙齿咬得粉碎。唐郁取出了耳机,一只戴在了他的左耳,另外一只递给一旁的沈君行。唐郁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咬糖声一顿,沈君行从他手中接过了耳机,他们的指尖在这一刻碰在了一起,温柔低哑的男声从耳机里倾泻而出:“starryeyes(满眼繁星)willowtrees,streetlightsandbutterflies(柳树林里路灯与蝴蝶)thechildhoodvears(伴随在童年时光中)”唐郁收回指尖,抱着花,看向窗外。天已经暗了下来,一盏盏路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老式公交车从城市行驶向乡镇,一路上的景致从繁华的高楼大厦逐渐过渡成远山和田野。“openfields,bublebeesanddandelions(宽阔的田野黄蜂与蒲公英)aterials(包含了世间万物)”小车灯亮起,唐郁在玻璃车窗上看到了自己出神的面容,还有沈君行一眨不眨盯着他的黑眸。不断变幻的景色从他们两个人的倒影上穿梭而过,时间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从前在老家那个小县城的初高中上下学时,就会和沈君行这样坐在车窗边,拿出耳机,一人一个,他们谁也不会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路边的景色。或者说,他看向路边的风景,沈君行永远专注地望向他。“spiderwebs,thundercloudsandanials(透过蛛网远方的雷云和惊慌奔跑的动物)we≈039;llteachyouhowtocloseyoureyes(我们将教你如何闭上你的眼睛)”唐郁缓缓闭上眼。他体质不好,经常晕车,车上的任何异味都会让他难受,一旦坐上车唐郁就不适合再玩手机了,他能做的事情无非是听歌、看向窗外的景色,或是睡觉。那时老家的路总是有些坑坑洼洼,公交车开过时会有一阵颠簸,唐郁在这样的颠簸中困极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他会发现自己不小心靠在沈君行的肩膀上。那时沈君行的骨架介于成人与少年之间,骨架宽大、身材清瘦,能感受到骨与肉的紧密结合。沈君行的一只手总会轻轻扶住他的头,让他能够睡得更安稳一些。有时其实唐郁只是微微睁开了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沈君行却像能感受到他的苏醒,用那宽大修长的手掌温柔地抚过他的头,所有的喧嚣声都会被歌声和沈君行的安抚过滤,让唐郁沉沉地再次陷入梦乡。“thechildhoodyears(在童年时光里)fireworksandsunlightbeautiful(烟花与阳光如此耀眼)howcanthisbe?(难以置信的吧?)we≈039;llteachyouhowtorunandhide(我们将教会你如何奔跑与躲藏)”唐郁睁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明亮的路灯照耀在沿途平坦的大道上,这一次,公交车一路都异常平稳地开了下去,平稳到没有任何一次颠簸能让他和沈君行的距离拉近。哪怕是公交车这一路的开开停停,也没有引起车厢的任何晃动。满天繁星是如此耀眼,沿途的景色越来越萧条,但如果和记忆里的老家比,眼前的景色反而是变得繁华起来。“don≈039;orrylove(请不要担心,亲爱的)it≈039;sjtavaleoftears(一切只是尘世的映像)”他看到了平坦的大路。他一直知道这条路在修,已经修了他记忆中很长很长的时间,久到他以为永远都见不到这条路修好的样子。可没想到,从他离开老家去大学的短短时间内,道路修好了,司机在新修的大道上开得很稳,再不会让他晕车。道路周围的路灯多了许多,基础设施终于跟上了,唐郁抬头还能看到发光的指示牌,天上哪怕没有繁星也不会让人觉得黑暗荒凉。“neitherfoundorlost(无所谓发现还是失去)neitherfrailornubtothest(无所谓脆弱还是麻木需要去偿还)aneptyshell(都仅仅是个空壳)”老式公交车开进了小县城,连绿化带上的树木都挂上了灯带,除了来来往往的车辆外,街道上还有许多超载的电瓶车,偶尔还夹杂着骑三轮车叫卖的小商贩。两侧街道上都是各种店铺,有唐郁没听说过名字的女装店,也多了几家以前只开在大城市的连锁店,恍惚间让唐郁生出了一种他还在大学附近的错觉。大卡车停在路边,卡车上装着满满的西瓜。一个老人坐在路边,旁边是装在篮子里叫卖的水果。在从前,小唐郁每次选水果时都很迷茫,他不知道要怎么像爸爸妈妈那样听西瓜咚咚两声就能听出好坏,他也不知道要怎么从路边老人的篮子里跳出更香甜的草莓。但他会拉着小沈君行,对着那些小商贩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谢谢爷爷”“谢谢奶奶”……然后他就能得到最甜的水果。唐郁隔着车窗,看到大卡车和老人身后的水果店,那里从前好像是一家早餐铺子,现在变成了经常能在外卖软件、各大城市角落上看到名字的连锁水果店。唐郁看到一些年轻的孩子穿着他以前初高中的校服走在路上,这些校服的模样变了许多,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样子了,唐郁只能通过熟悉校徽认出,哦,这原来是他的学弟学妹们啊。一切都变了。公交车到站。唐郁和沈君行谁也没先动,那首一直在单曲循环的歌唱道:“waitg≈039;tiltheendisnear(静心等待直到结局降临)throughavaleoftears(平静地走过烦恼的现世)throughavaleoftears(穿过泪之谷)”……“到站了啊!别睡着了!”司机在前面喊道。唐郁摘下耳机,戴上口罩,拉低帽檐,抱着花站起身。沈君行跟在唐郁的身后下了车。唐郁安静地走在街道上,听沈君行在说:“小郁刚刚一直在看那些学生,是想回母校看看吗?”
唐郁摇了摇头,他看向附近的一家面馆,突然开口道:“我们去吃面吧。”沈君行很少会让唐郁在外面吃饭,他总嫌外面不够干净,特别是路边这种连桌子都是油腻腻的小店,但偶尔他们也会在外一起吃一些东西,譬如饺子、馄饨、面食……这家店在很久之前,唐郁和沈君行吃过几次。“老板,来一碗牛肉面。”唐郁说。“好咧,马上。”唐郁坐在桌前,取出了两双一次性筷子,一双递向正皱眉望着菜单的沈君行,他轻声道:“我们吃一碗吧。”在从前,小唐郁总是会跟小沈君行吃一碗饭,因为那时小唐郁的饭量小,小沈君行的饭量好像也不是很大,反正他们每次点一碗面,总是吃的刚刚好,连汤都能喝得一滴不剩。只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话音刚落,沈君行紧锁的眉头在刹那间松开,他有点不可置信地抬高眉头,看向唐郁,确认刚刚唐郁真的开口说话后,沈君行立刻道:“好,这样正好,留着肚子我们可以回家吃好吃的。”他说完这句话,嘴角忍不住上扬。在接下来用餐巾纸擦拭桌面时,沈君行都保持着唇角微微上扬的笑,就像他接下来要吃的不是十块钱一碗的牛肉面,而是某个高级餐厅的大餐。“帅哥你要的牛肉面来了。”老板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放在了唐郁面前。唐郁摘下口罩,在白雾中他将这碗面推向他和沈君行中央,而后他拿起筷子,凑近冒着热气的牛肉面,夹了一筷子,缓缓吃了起来。入口是很平淡的味道。不知道是老板的制作出了问题,还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沈君行凑了上来,白雾爬上了他的镜框,“小郁现在还喜欢吃这碗面吗?()”雾蒙蒙的镜片后,那双眼睛似乎在看唐郁,又像只是在垂眸吃面。他和沈君行节完整章节』()”“喜欢!”记忆里的小唐郁是如此高兴地回答道。“不喜欢了。”唐郁说。沈君行笑了起来,“我也觉得这碗面的味道平平无奇,外面这些做得再怎么样,还是家里的更好,如果小郁想吃了,我们回家,我来下面给小郁吃。”唐郁垂下眼,吃着这碗在他口中没滋没味的面。吃了一半的量,唐郁放下筷子。沈君行还在吃,他将他口中平平无奇的面吃得一干二净,连汤汁也不剩。他们走出面馆,继续漫步在小县城中。现在将近晚上九点,对小县城来说这个时间按理来说不会太热闹,但前面不远处的广场上却围了许多人。唐郁走上去,才发现这里搭了个简陋的露天戏台,戏台子两边的有电子屏幕滚动着字幕,台上的人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唱什么戏,台下坐着的观众大多都是老人,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在瞎跑。“《五女拜寿》。”沈君行看了眼戏台,“应该是附近有老人在过寿,家人请了戏班子来祝寿,小郁知道《五女拜寿》是讲些什么的吗?它讲的是……”老人过生日请人唱戏,或是老人去世请人唱戏,是农村那边的风俗。唐郁的老家在城镇,如果开车再往下开半个多小时,就能开进村里。子女们如果在城镇安家了,会陆陆续续把老人接进城镇,更孝顺一些的子女还会请戏班子给老人祝寿,这对这些在城镇养老的老人们来说,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小时候唐郁也听过一两场露天戏,他那时很小,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唱什么,看不太懂不断滚动的字幕在说什么。小唐郁问小沈君行,她们在干什么呀。小沈君行摇头。于是他就和小沈君行在附近到处跑,他们跑进了后台,看到了挂满屋子的戏服、上妆上到一半的演员、各种各样奇妙的道具……小唐郁瞪大眼睛,好像误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幸好身旁还有小沈君行陪着他,于是他们趁着大人发现前,藏进了一条戏服后,小唐郁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手伸进袖子里,模仿着台上那些大人的模样一甩。戏服就像是自己动了起来。一声惊恐的尖叫响()起(),有人高喊闹鬼了。小唐郁害怕地抱住了小沈君行?()?[()]『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小沈君行捂住了他的眼睛,阴凉的气息席卷了一切,再次睁眼时,他们就回到了戏台下。唐郁垂下眼,没有再听身旁沈君行对这个戏曲的介绍,他转过身,离开了这座露天戏台。“小郁不看了吗?”耳边传来了沈君行的询问声,“还是说小郁不想听我讲解?是我打扰了小郁看戏的兴致吗?”唐郁轻声道:“我突然想到我要做一件事情,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什么事情?”沈君行问。唐郁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走到一家老式蛋糕店前,戴着老花镜的店主见状道:“我们马上要关门了。”“爷爷好,我是来取蛋糕的。”唐郁看着眼前这家快要结束营业的老式蛋糕店。他之前给讲师布置的任务,就是找到这家老式蛋糕店,并且在蛋糕店里定蛋糕。香甜的蛋糕味弥漫在这间小屋子里,店主苍老的手捧出六寸的小蛋糕,将之轻轻放在陈旧的柜台上。暖黄色的灯光打在这简单的蛋糕上,蛋糕白色打底,裙边也是白色,上面的裱花是俗艳的粉色,配上绿叶子,再放一个巧克力制作的写着“生日快乐”的小牌子,是唐郁记忆里最初生日蛋糕的模样。“小郁这是……这是特意给我定的吗?”沈君行小心翼翼提起蛋糕,黑眸直直望向唐郁,暖黄色的灯光落在镜片和黑眸中,平添了几分沈君行没有的暖色,让唐郁生出了一种沈君行似乎也是有心的这样的错觉。唐郁点了点头。笑意在沈君行的脸上浮现,哪怕在这种时刻,他的笑容也像是在镜子前训练了千百遍的如出一辙的完美,他眉眼弯弯道:“谢谢小郁,我很喜欢。”于是唐郁也客气道:“不用谢,你喜欢就好。”他们走出了蛋糕店。早早就准备下班的店主关上了蛋糕店的小灯,这条街上绝大部分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几盏路灯还亮着。沈君行提着生日蛋糕,和唐郁走在一起,唐郁双手都抱着花,沈君行一只手提着蛋糕,他们看起来走得很近,却又无法更近一步。但路灯下两道被拉长的影子却亲密无间地贴在了一起,那提着蛋糕的影子时而围着抱花的影子转圈,时而挽起抱花影子的手臂,它泛滥着无比热烈的情绪,连影子的轮廓边沿都因为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有一个个泡泡从影子上飘了出来。唐郁抱着花,毫无所察地往前走,他走到了老式居民楼前,和沈君行一起走在黑漆漆的楼道中。楼道里大半的声控灯很早就坏了,有几段路唐郁是完全行走在黑暗中。“小郁,小心脚下。”沈君行的一只手一直落在唐郁背上,虚虚地扶着唐郁。唐郁爬上五楼,他取出钥匙,打开了家门。淡淡的灰尘味弥漫在室内。唐郁开了灯,将两束花放在桌上,他没有回头(),对着身后的沈君行说:“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那我在楼下等小郁。”沈君行柔声道。“不。”唐郁的语气很平静,他说得很慢,也很坚决,“我的意思是,你先回到租的那个房子里。”上一秒还在欢天喜地跳舞的影子停了下来,和沈君行一起看向唐郁。“你不是说你可以下面给我吃吗?”唐郁仍旧背对着沈君行,他的语气和缓,“我想要你煮一碗长寿面,到时候我想看着你吃完。”“还有生日宴的布置,应该也都需要时间吧?”“我想要你先去布置。”“你放心,我一定会准时来参加你的生日宴。”说了这么多,唐郁都没有听到身后传来沈君行离开的动静,于是他轻声道:“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准备一份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不想让你看到,所以希望你先离开。”这一次,沉默良久的沈君行终于有了回应,他含笑道:“好,我很期待小郁要给我准备的生日惊喜,那小郁回来的时候,路上要小心哦。”唐郁轻轻嗯了一声。沈君行退出了房间,他温柔地关上房门,一步一步往楼下走。轻微的脚步声在楼道中响起,一盏没有失灵的声控灯亮起,但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阴影就在刹那间吞噬了昏暗的光线。沈君行在全然的黑暗中一步一步往下走。他提着蛋糕,歪了一下头,试图露出笑意盈盈的神情。但很奇怪,失败了。——“生日蛋糕。”——“长寿面。”——“生日礼物。”他对小郁口中说的这些,应该越来越高兴才是。可为什么……那种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让他不安到想要发狂?沈君行的脖颈弯到扭曲,脑袋仿佛随时会从九十度歪折的脖子上掉下来。他伸出手,推了一下快要滑落的眼镜。——啊,可能这就是欣喜若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