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黑沉沉的一片,和往常大不一样。下雨的缘故,百叶窗都关起来了,雨点咚咚地敲在窗棂上。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幽幽的落地灯,章太太一个人翘着脚靠在沙发上,晕黄灯光下脸色苍白,手支着头挡住半边脸,却掩不住脸上落寞的神情。
我不禁问:“她们呢?今天怎么没人打牌?”
章太太听到我的声音,猛然抬起头,似乎才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拢一拢盘在头顶的秀发说:“我昨晚上没睡好,今天就叫她们早早散了。”
我连忙告辞:“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章太太笑了笑,仍然是轻言细语的样子,挽留我:“这样大的雨,傅太太还是等等吧,不如留下吃饭,等雨停了再走。”我正要像往常那样推辞,她又说:“反正傅先生去了上海,你回去也是青灯冷灶,我这里也冷冷清清,不如你在这里吃了再回,正好也陪陪我。”
博延确实因生意上的事一早去上海找一个朋友,要第二天才回得来,不知章太太怎会知道,只是我也不好再不识抬举地拒绝,放下手里的东西,留下来陪她喝茶。
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没有那一份喧嚣尘上的虚假繁荣,忽然变得冰冷寂静,只听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离开饭还有一刻,章太太从怀里扯出帕子,点一点嘴角,和我闲聊:“傅太太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说:“家母早年就病逝了,家父前两年也不幸病故,只有舅舅一家住在东城的天水街。”
她幽幽叹一口气:“你知道我家也曾经住在东城,原先经营一家布庄,后来父亲得了肺痨,西药那样贵,家里才渐渐被拖垮。”
白日里她在牌桌上风风光光,应该不愿提及这些不堪往事才对。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只好静静听下去。她继续说:“……若不是我早早嫁人,有章先生接济,家里如今还不知会是什么光景。我还有一个弟弟,现在国外读医,还要两年才好毕业,一直也多亏章先生筹措学费……”
第39章同归(3)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这时候门口的佣人进来,躬身说:“章先生回来了。”
博延向我说起过章先生的事,说他出生在官宦世家,手段出色,惯会翻云覆雨,现下南京在紧锣密鼓筹备新的国民政府,人手正缺,章先生因此颇受上面的重用。这一位章太太,是他在大学演讲时认得的,中断了学业娶进门,也好了七八年。如今这一位年纪渐长,自然又有更新鲜的血液补充上来。博延同我分析说:“这回章先生去南京没带上这位,估计迟早是要失宠。外面的风言风语说,章先生在南京又看上了新的女学生,因此很久没踏足这里的公馆了,我这一向都找不到他。”
这时候章先生脱掉湿漉漉的大衣,又把帽子交到佣人的手里,站在客厅的门口缓缓脱着手套,朝我们这边点一点头。
章太太招呼佣人来上茶,章先生走进了客厅,就在台灯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离我一个茶几的距离,微笑着与我寒暄:“听说傅太太来教小女识字,小女顽劣,让傅太太费心了。”
我打起精神来应付:“章小姐天资聪慧,性子活泼,我很喜欢。”
章先生挑眉一笑:“傅太太谬赞,她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晓得的。”
说不到几句话,章太太懒懒站起身来,拢一拢头发,淡淡说:“傅太太慢慢坐,我去厨房看看,叫他们添几个菜。”
章先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章太太全然没有意外,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是缓缓走到门外,把客厅门关在身后。我慢慢回过味来,终于体会到她这一切安排的苦心。
也许当初请我来做老师,就是存了这样的后手。据说章先生几个月没回过本城,怎么博延一去上海,他就来了。还有,章太太方才与我说的那些她的境况,万般不得已的无奈,现在听起来才合情合理。
这间小客厅并不大,是通常章太太与要好姐妹聊天的地方,只有几张沙发,一张茶几,还有几盏落地灯,沿墙的架子上摆些或真或假的古董花瓶,彰显她的典雅志趣。百叶窗关上,房里的昏暗灯光尤显得狭小拥挤。章先生就坐在对面,喀嚓一声划亮一根火柴,点燃指尖的雪茄,吸了几口,吐出烟圈,在烟雾缭绕里朝我微微笑了笑。
只剩我们两人,十分不妥。我低下头去,盘算着如何找个藉口逃去外面,他深吸一口雪茄站起来,缓缓踱步去看窗前的一株昙花:“几个月没来这里,这株昙花倒长得愈发好了。”
我只好赶紧提到博延:“还没恭喜章先生高升,博延早说了要来拜访章先生,今天他去了上海,早上还说要尽量赶回来。若明天章先生还在,他定是要来登门的。”
章先生回过身,不知何时已站到我的背后,轻笑了一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放在我肩膀上:“博延的事,你放心,我是一定会帮他解决的。”
雪茄的浓烟袭来,呛得我猛然一阵咳嗽,咳完了停下来又咳,咳到最后干呕起来,恨不得把下午吃的一点点心全呕出来。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喘息着抬起头,看见章先生脸上片刻的愕然,手也从我肩膀上收回来。我趁机站起来,飞快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这一段身体都不大好,今天也很不舒服,烦劳章先生转告章太太,饭就不吃了,多谢她的好意。”
慌不择路逃到门厅,门口的佣人也像早得了什么命令,看见我大声问:“傅太太要走了?要不要帮您叫部三轮车?”
我说不用了,章太太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拉住我:“走得这样急?外面还下暴雨,你等一等,我叫司机送你。”
我看见她捏着帕子,眼角湿润,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仿佛满腹心酸,又仿佛如释重负,乍一看也很让人同情。可是那又怎样,姨太太的命运多令人唏嘘。至于我,是一秒钟也不想在那里停留,挣脱她的手冷冷说:“不用了,我去门口叫一部三轮车就好。”
大雨滂沱,我连把伞也没有,只好头顶着披肩,疾步穿过章府的花园。回头望去,深灰色的小楼静默在雨里,像一只静坐在那里的怪兽,那朱漆大门就像是吃人的血喷大口。楼下的书房亮着灯,我仿佛可以看见章先生站在窗前,捏着一支雪茄,在烟雾缭绕里深不可测地冷笑。
门口哪里有什么三轮车,这样大的雨,车夫们恐怕也早早收工回了家。天正好暗下来,漫天雨幕,一片冷灰。这条林荫夹道,公馆错落的小街本来就僻静,现在更没有一个人影。我顶着湿透的披肩,埋头匆匆离开,偶一抬头,才看见远处有高个子的男人举着一把黑伞缓步走来。
男人看见我,停步,看清我是谁,又即刻大步跑过来,把黑伞遮在我头顶。我叫了一声:“博延”,才觉得浑身湿透,冷得彻骨。他搂我入怀里说:“我在上海听说章先生突然回了本城,怕有什么事……还是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