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苦差事,总要往下面跑,要苦口婆心地做工作,要准备挨骂,要受委屈。你要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这我倒不怕,挨骂和受委屈对我来说不是新鲜事。我年轻,跑得动,也不怕累,经得起折腾,没有那么金贵。我只是有个条件,你和书记要全力支持。”东峰认真地说。
“我和书记会全力支持。怎敢不支持?这是国策,是有一票否决权的。全县28个乡镇,目前我们镇的计生工作在全县排名二十位,落后了。上次地委组织部考察程为宝,计划生育这一块差点把他的提拔否掉了,还好,排在前面的乡镇都出了事,不是孕妇喝农药自杀,就是计生干部被人家孕妇男人砍断了手,唯独我们没有出事,程书记这才提拔上去。”王镇长说。
王镇长感叹:“我这第一责任人如坐针毡啊!而你,东峰,你现在就是当仁不让的第二责任人。我能不能坐得舒适一点,全靠你了!”
听王镇长一说,东峰更觉自己责任重大,一个镇的计生工作,绝不比一个村的工作担子轻。原来国家干部也不是这么好当的,不是别人说的就是抽抽烟、看看报纸那么回事。
然后,东峰又去镇委书记袁正太的办公室。袁正太见东峰来报到,也十分高兴,起身给他泡茶,说:“来了好,正等你呢!”
有了在王镇长办公室的教训,东峰表现得谨慎了。他说他听县人事局说了,是袁书记要他来的,他感谢袁书记对他的关心,来了之后会好好工作。
袁正太四十来岁,小平头,憨憨厚厚的样子,一脸和善。他跟程为宝搭班子时,没有一点权力,连批报销一元钱发票的权力都没有。正因为他不争,程为宝离开时推荐他当了书记。当时全镇的人都知道他当镇长就是个傀儡,有的村长从他门前经过,不用正眼瞧他,也不跟他打招呼,而唯独东峰对他客客气气,跟他汇报村里的工作,请他去村里视察,用水库捞上来的活鱼招待;知道他喜欢吃槟榔,会塞他一包槟榔,特意说是我娘用土法做的,点了桂子油的。袁正太对东峰印象好,觉得他不势利,为人实在。这次王镇长提出要他来镇里工作,正合他意,于是他跟王镇长一起去县里跑。他说:“东峰啊,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你来我这里不用客气。王镇长跟你说了由你来代理计生办主任的事吧,这是个得罪人的事。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找我。对了,你妻子还在开服装店吧,她在镇上租了住房没有?要不要镇里给你安排一个临时宿舍?”
“我妻子租了住房,中午我可以去她那里休息。我娘还在村里住着,晚上我们一起回我娘那里。”东峰说。
“那好,家里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袁正太说。
袁正太是从农校毕业的,分配回原籍临水县,先在白云乡当副乡长,后来调到云阳镇当副镇长、镇长。他流露出的对东峰的关心,都是发自内心的。这让东峰十分感动。他感觉他有一个很好的工作环境。
袁正太要东峰喝茶,说这么好的银针不喝别可惜了。继而又微笑说,“怎么样,茶喝完了,我送你这代理主任去计生办上任吧!”
镇计生办有六个人,在镇机关部门中算人员较多的。六个人的年纪都比代理主任朱东峰大。四男两女,最长者快五十了,是一位大姐,姓龚,原是镇卫生院的护士长,还有一位女同志,三十来岁,爱人在镇云阳中学当老师,因照顾夫妻关系,她是从邻县医院调来的护士。四个男的,都是四十来岁,其中有个老梁,学医出身,一直做行政工作。这六个人对东峰的到来感到意外。主任退休后,老梁想当主任,但王镇长对他的看法不好,嫌他太懒,一张报纸一杯茶,一坐就是半天,屁股都懒得挪动一下,宁愿把位子空着,也不让他上。六个人都认识东峰,都去过南塘村,都吃过东峰的槟榔。对东峰来当代理主任,他们口里都表示欢迎。东峰想不管是真欢迎还是假欢迎,反正他来了,就要让全镇的计生工作有起色,要把超生的这张门好好堵住。
当时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是一对育龄夫妇生一个孩子,如果这孩子是男孩,就不能再生了,如果是女孩,还可以生一个,如果接下来生的仍是女孩,也不能再生了。而农村的实际是,每一对育龄夫妇都想生男孩,最好是两个,没生男孩的,一直要生到有男孩为止。有的连生五个六个女孩了,还要接着生下去。这就与国家的计生政策发生矛盾,于是就有“躲猫猫”,有无数的“超生游击队”。计生办的职责是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国家的计生政策,把“躲猫猫”的找出来,把“超生游击队”抓到手,让她们上手术台,做结扎。原本男人是可以结扎的,但男人都不愿意结扎,说结扎了就像牲口给阉割了一样没有力气干活,一家人谁来养?便让女人去做,反正夫妻里必须有一个人去做结扎。人们传统意识里,男人的身体比女人金贵,子孙窝万万动不得,于是大都是女人去做,除了你列举出身体有什么大病,说明你不能结扎。也有女人不愿真正结扎,便托关系花点小钱找医生作弊,只在肚皮上用刀子划开深度半厘米的口子再缝合好,不动里面的输卵管,以应付检查。计生工作队下乡去的一个任务,是要挨个掀起女人的衣服,在肚皮上查看是否有一个两三指长的刀疤。也有做假的,牛桥村有一个李姓妇女生了两个女孩,找县医院当医生的表姐做了个假结扎。结果一年半之后,李姓妇女生了一个男孩。村里将此事汇报到镇上,镇上汇报到县里,说这结扎也不管用。此事惊动县委书记,深入调查之后发现李姓妇女伙同表姐做了假。于是这表姐被开除公职,李姓妇女被重新送到镇上医院结扎,她生的孩子不允许上户口。这件事之后,县委发文强调凡参与做假的医生一律开除,而已经作假的夫妻有了李姓妇女的教训,同房时反复提醒对方要注意避孕,不能顾一时快活而害了人家。
龚大姐是计生办的老人,是内勤,为人也很热情。东峰就找她要情况,要资料,全镇18个村和两个居委会的育龄妇女情况都要。他问龚大姐:
“全镇的‘超生游击队’多不多?”
“只有两三个村没有,两个居委会没有,就包括你过去所在的南塘。其他村都有。”龚大姐叹口气,说,“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多高的山,也有鸟飞过去;无论多密的网,也有鱼钻过去。”
“原先我们采取的是什么对策?”东峰紧追着问。他不随龚大姐的情绪走。
“由镇领导带队,组织村镇干部赶走他们养的猪,拆他们的房子。房子拆了,猪赶走了,有回来的,也有没回来的。”龚大姐无奈地说。
“我不主张赶猪和拆房子,这太伤农民的心了。”东峰说。
“可是没办法呀,苦口婆心地宣讲政策,他们听不进去。”龚大姐说。
“事在人为。”东峰说。他笑笑,又道,“掀女人衣服的事我干也不合适,以后这些事你们女同志来吧!”
2月17日是1985年农历春节。从2月4日开始,东峰就带着计生办的人到各村去走一圈。他口里说是拜拜村书记和村长的码头,实际上是到各村实地了解情况。接近过年的天,满天寒霜,显出天地的旷远苍茫。田野里竖着电线杆,电线上立着几个小黑点,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麻雀,还是什么别的鸟。乡下的路不好走,大家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在都习惯了。
村支书和村长都熟悉东峰,他们对东峰能当上国家干部感到羡慕,又觉东峰是在村长位置上去的,跟他们是朋友兄弟,值得炫耀,是光荣的。但是,他们都不理解东峰为什么要当计生办的代理主任,这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又想东峰没有背景,没有依靠,虽然录为国家干部了,也只能听镇里的安排,于是多多少少有一些同情。东峰来了,还带着同事来,他们要给足面子,都客客气气地留他们吃饭。这让计生办的人都觉得沾了东峰的光,这在过去是没有的现象,过去不少村干部是躲着他们的,于是,同事们对年轻的东峰刮目相看。
东峰对村长们和书记们打感情牌,说:“我没想到镇里让我干这苦差事。你们都是我的大哥,你们一定要帮我,如果不帮我,我就没有依靠了。帮了我,我会记得你们,我私人掏腰包请你们喝酒如何?”
东峰还说,云阳镇的计生工作在全县排名二十位,他想通过一年的努力,把排名提前到第十位之中去。他说他跟书记镇长都汇报了,在全镇的每个村也进行排名,排名进入前十位的,由镇里拿出一笔经费对村里进行奖励,在招兵和农业物资分配方面进行倾斜。
听东峰这样一说,村长们和书记们就表态,争取挤进前十位去,“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们是党员,又是你的农民兄弟,哪有不支持的!”
在每一个村,东峰都由村长陪着去拜访一户“超生游击队”。在白云庙村,有一对姓张的育龄夫妇像被天上的王母娘娘下了咒一般,连生了五个女孩,还想生下去,一直到生个男孩为止。见村长李茂春带着镇计生办的上门,那夫妇没给李村长和东峰几个人好脸色。那男的40来岁,目光像煤矿里的两只探照灯,光源充足,却是一束冷光。他把任何来劝他少生的人,都视为敌人,所以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他年轻时话不多,性格温顺,生第三个女孩后开始变得暴躁,只要一点小事不如意,只要一句话不投机,他就跟妻子吵架,他把生不出儿子当成妻子的错。有邻居来劝和,男人便会恶言相向,女人也加入到自己男人的阵营,跟邻居吵。邻居气急地说:“我不是帮你们劝架吗?怎么不识好歹呢!”女人说:“你不是来看我家笑话的吗?”
生不出儿子,已把一个男人击倒,也让一个女人失常。现在,张姓男人对着东峰和众人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生,老了以后谁来养我们?”
“你们有五个女儿呀。”东峰说。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们还能管我?我爹我娘就我一个儿子,现在他们动不了啦,靠我养着。我有两个妹妹,早嫁到邻县去了,她们从未管过我爹娘。你说,女孩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