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绝望,至于未来嘛,尚且不知道有没有。
能在洋泾滨活下来已是不易,能活得体面,更是不可思议。幺妹上头本来有两个哥哥,一个病死在夏天,一个饿死在冬天。后来阿娘生了一个弟弟,幺妹是家里最开心的。在这个阴森森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她渴望得到零星半点的陪伴。她看着瘦小的嗷嗷待哺的弟弟,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自食其力的决定‐‐
加入丐帮!不,准确来说,叫乞丐行会。
每到外国轮渡驶入上海港的日子,就是打捞船大丰收的时刻。那时候,会有泅水本领不错的小乞丐,蹲守附近,随时准备哄抢散落水面的零散物件儿。幺妹说,那不就是捡垃圾吗?另一个高出幺妹一头的女娃哼唧了一声,捡垃圾怎么了,这就是我们的老本行啊!说着就往幺妹白白净净的脸上搽了一把锅灰。
幺妹完全不敢作声了,七岁的她,第一次正式加入行会这种有头有脸的组织,全凭眼前这个叫木兰的阿姊鼎力支持。
前几天,幺妹在街上碰到一群家丁在追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娃娃,幺妹随手就把手里的泔水桶推倒在地,一群人模狗样的家丁瞬间掩鼻后退。女娃娃趁机溜进了旁边的巷道,逃之夭夭。家丁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幺妹心疼地看着一地的泔水,本来是可以换一个铜板的。
正当她沉浸在臭气哄哄的悲伤中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幺妹回头一看,是刚刚的小邋遢姐姐。
&ldo;小丫头,多谢侬刚刚救我!&rdo;说完,她就从斜挎的小布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像洋人展示魔术一样,当着幺妹的面儿,一层一层小心剥开,是一块奶呼呼的白芝麻糖糕。幺妹情不自禁地吞咽了口水,然后又很倔强地扭头,拎起了她的泔水桶。
阿爹一直不厌其烦地教她,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她不懂是什么意思,阿爹就解释说,再活不下去也不能做乞丐。阿爹还说,祖父是南通某个村庄里远近闻名的穷秀才,咱们不能给他老人家抹黑。
幺妹对阿爹的教诲铭记于心,看着眼前这个小乞丐,毫不留情地展示了自己的心高气傲,拔腿就走。后面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ldo;你尝一下嘛,这个可好吃了。那些有钱的洋人,吃的东西说扔就扔,就是不懂什么叫朱门酒肉臭。&rdo;
幺妹平时不爱背诗,但这句&ldo;朱门酒肉臭&rdo;却是阿爹喝醉以后的口头禅。她突然觉得这个会念诗的小邋遢姐姐有点意思了。
俩人在路边石阶上席地而坐,幺妹只听她骄傲地自我介绍道,&ldo;我叫木兰,华东乞丐行会洋泾滨分会第十三代会长继承人。&rdo;幺妹只听邻居家的说书人爷爷讲过明末清初的丐帮,丐帮的头头好像叫长老,长老有一根举世无双的打狗棒。现如今,连乞丐组织都变得洋气了些呢。
&ldo;我还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幺妹。&rdo;幺妹拿起糖糕刚想下口,就又重新包了起来,她想着还是留给弟弟吧。又好奇地问木兰,&ldo;阿姐的名字是那个花木兰的木兰吗?真好听。&rdo;
木兰摇摇头,她不曾知道什么花木兰,&ldo;我们那儿还有金兰、水兰、火兰、土兰,都是我们老会长给取的名字,你要是来我们这儿,他也能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rdo;
幺妹哦了一声,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可是她有一点不想要。
&ldo;喂,你要是想加入我们行会,过两天可以来上海港附近找我。&rdo;说着,木兰又掏出一个大白馒头,狠狠地啃了一口,是要吃饱饭干大事的架势。
幺妹问她为什么会被刚刚那群人追赶,是不是行会的人都喜欢干坏事。木兰扑哧被她逗笑了:我不过就是在那洋人家后厨门口,翻了一些残羹剩炙,倒霉地碰上小洋楼的窗玻璃被人砸了,我就莫名其妙变成了那个入室行窃的小兔崽子。
幺妹叹了口气,总归都不是很体面的事情。木兰觉得她这副老成的样子十分滑稽,便逗她:看你白白净净的,倒像个落难的小姐。
幺妹扑闪着她无辜的大眼睛,像会爆汁的葡萄一样哭了起来。
木兰急了:你哭什么,我是在夸你好看呢。
幺妹呜咽着说,&ldo;落难的小姐都会被卖到堂子里,到时候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阿爹阿娘了。&rdo;说书的爷爷总是这般吓唬她:小幺妹以后千万不能生得太好看,不然就会被堂子里的老阿妈买回去关起来。
这下子木兰愣住了,她把馒头小心地收起来,心想难怪打扮得寒酸又干净呐,竟也是个有家的好孩子。她想伸手去摸一摸幺妹的小辫儿,却又立马把脏兮兮的手缩了回去,&ldo;好幺妹,阿姐同你开玩笑呢,你快些吃完糖糕就回家吧,我们有缘再见。&rdo;
话音刚落,木兰就一溜烟儿跑出了幺妹的视线,但幺妹却清楚地重复了一遍:两天后,上海港。毕竟说书爷爷还讲过,自古以来,丐帮的人最讲义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