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写药单,听见我这么说,他回答:“那就砸吧,没什么不好。”所有人都在同情我,都在小心对待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已经躺进棺材的人,只差替我把盖子合拢了。这位医生见惯生死,从不动容,但站在此刻的我身边,在无菌室里,他的眼睛微微发红了。“你很努力了。”他摘下口罩,轻声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努力的人……晚安。”他错了,我并不是这么出色的人。如果我足够出色,我的父母为何还在流泪?他们无力地拍着墙,要不是场合不对,我可真担心我家要被医院追着索赔,虽说家底还算殷实吧,可这么多年下来给我治病不知道花了多少,何苦在最后又添新账。这么出色的父母,生下的儿子却无比孱弱,我劝过他们,趁着年轻再给我添个弟弟或妹妹,人就是这样的,无论有多深爱,只要有了新的希望,就能找到前进的理由,但我这么说后,我妈前所未有发了大火。“我只要你这一个儿子!”看她那表情,我但凡身体好点就得挨揍了,“我绝对不会抛下你!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工作很忙,却尽可能陪在我身边,给我削苹果,和我聊天,不时责备我在围棋上花的时间太多了,娱乐可以,但不能损害身体。她和我爸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怔怔看着我发呆。我有时候扪心自问,自己真的配得上他俩吗?无以为报,也就多活几年,看看能不能撑到我弟弟出世。可惜他们太固执。事到如今他们哭成这样,也要怪他们自己,明明也是商场上精明能干的人物,怎么连经济学都没学明白?沉没成本,及时止损这种道理还要我来教吗?生死的洪流宽广无边,母亲长发凌乱,已然站不稳,踉跄着滑倒,就着这个姿势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痛哭,而父亲一手要去扶她,眼睛却始终看着我的方向。我爸长得帅,可惜的是我已经不记得他没有白发是什么样子了。真舒服啊,一点不难受,也不会喘不上气,四肢里如影随形传来的刺痛也消失了,我泡在温泉里,全身暖洋洋,只觉再也没有这般享受的时刻了。“不要走!不要走!”“儿子!我的儿子啊!你看看妈妈!你再看妈妈一眼!”“……我爱你!我永远永远爱你!!!”死亡,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的解脱,为什么会换来这样的局面?整个人被毫无预兆地从温泉中抽离,带来轻微失重感,我不着一缕,湿淋淋跪倒在铺满星辰的穹顶下,想要抬头,却被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除了跪地叩首,不被允许做出其他的动作。“——你此生受苦甚多,本可从此归于虚无,化风成雨,不再受到任何束缚,但现在,可以给你选择的机会……”那声音缓缓在我头顶流淌,面对万千世界的最高神明,我连开口询问的力气都没有,跪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祂问我:“你愿意为了你的父母,踏上新的旅途吗?”我不能言语,泪流满面。也许过了一百年,也许是一千年,我终于仰起头,伸出尚在发颤的双手,星辰浩瀚,我看不见主神的身影,但我知道祂就在繁星间。我哽咽道:“……我愿意。”
我知道的,我父母背着我,在准备我的十八岁生日宴会,他们订了足有五层的蛋糕,要用彩带气球铺满整个会场,要把时节里能找到的所有的花都堆在我眼前,我爸甚至专门定做了一套玉石打造的围棋,打算在我成人的那一天送给我。不同于我妈,他话不多,感情表达也没那么外露,我和他在一起时,我们并不怎么聊天。我印象最深的,就只有他对我说的一句话。“撑不下去了,也没有关系。”又一次劫后重生,昏睡中清醒过来时,我爸坐在我床边,抚摸着我的额头,不知道重复这个动作过了多久。夜深,周围好安静,如果不是这样,我都会听不见他的声音。我爸说:“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地做自己。”那套黑白棋子,还躺在他的书房里,礼物还不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被送出去的一天了。——这怎么行?高空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我没有抬头再看,灵魂的传送仿佛将意识彻底撕裂,我无法抵抗,只能用力闭上眼,在心中喃喃发誓。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不会错过我的成人礼。李严把这样的我当成神使,真是天大的错误,除了是主神半吊子的传声筒外,我哪里符合神使的形象?“闻人钟!!!”我一个鲤鱼打挺,掀被坐起,手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还没下床,房门便被重重推开,谢澄裹着寒气从外面冲进来,扬声道:“喊你多少声了,怎么没回话……还没起床?快起来!咱们出门!”我埋着头穿鞋,含糊道:“有事吗,这么急……”“我有我师妹的消息了!”谢澄差点没一脚踢飞我床边的椅子,他的语气兴奋极了,“师妹果然就在京城!”“啊是,是吗,那很好啊……”“好什么好,你快跟我一起去找她!”谢澄急得要来拉我,结果他力气太大,把我半边衣领都给扯开了,露出了锁骨和胸前一点肌肤,他又被烫伤般松开手,猛地转过身去,结巴且大声道,“你快点收拾!”我前脚才拜托李严去找他师妹,结果谢澄这就声称有消息了,我满心疑惑,跟着谢澄出门,他腿长,步子跨得大,我被他拽着也快跟不上,谢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狠狠把我往他身边一拉,抱怨道:“怎么这么慢!”话虽如此,他也没有丢下我的意思,我一觉刚醒洗漱也没有就跟着他出门,走到街上也回不过神,莽莽撞撞往人家早点摊上冲,所幸在栽进油锅前,被谢澄一把及时扯回来。“你!!!!”我无辜地望他。谢澄想骂我又骂不出来的憋闷表情,他重重叹口气,去买了油饼豆浆塞我手里,道:“吃吧吃吧……”我接过来,掰成两半:“你吃了吗?”谢澄不屑地:“我在山上的时候,天不进食也无事——”“吃吗?”“……”我们在小摊摆出的桌椅边坐下,谢澄一脸不甘心地嚼着我分他的那半饼子,腮帮子鼓鼓的,那副样子实在是招人喜爱,过往的妇人都要笑着调侃他两句,也就得亏没人知道这便是江湖最神秘,实力最强大寒山派的镇门弟子,否则真是给他师门丢尽脸面。我细嚼慢咽:“你是怎么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