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送走了陆守俨,初挽回到家中,拾掇着家里的东西,又随便翻了翻之前带来的一些布料,其实这些她根本用不上,她又不会做衣裳,不过其中反倒一件水红缎子料不错,倒是喜欢,她想着可以做几件贴身睡衣来穿,肯定舒服,虽然对于这年代,这样有点奢侈了。略收拾了下后,她也就潜心下来学习,毕竟直接读研究生的机会难得,她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如果教授都已经开口要了,她竟然无法通过研究生统一考试,那真是白白损失这次机会。现在村里人都知道她已经和陆家订亲了,过几个月就要嫁过去,大家伙难免羡慕,偶尔也会说起来,说她要嫁人了还每天学习,估计是想怕婆家看不起。这是村里朴素直接的想法,初挽对此也不想解释,随便怎么想就是了。陈蕾来过几次,看她学习,心生疑惑,之后就劝她:“你底子薄,高中就没上几年,怎么学?”初挽只是懒懒地看她一眼。陈蕾叹:“初挽,你就是太倔了,都不明白你想什么呢,但凡我是你,我有一门陆家的婚事,我自然能有另外一条道,我何至于像你这样!”初挽就虚心求教:“姐,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陈蕾:“我没事多走动走动陆家,当一个贤妻良母,正经坐稳陆家儿媳妇的位置,你现在找的那个陆守俨,我看他比那几个侄子强,跟定了这个男人,你这辈子还用愁吗?但是你得想办法,想办法拿捏住这个男人,你哪能自己在这里闷头学习,却不去管男人,你不花心思哪行?”初挽:“拿捏了他,不用愁了,然后呢?”陈蕾笑道:“那自然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初挽:“那我现在想考大学,就是我想干的事,我现在不是已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陈蕾很是苦心婆口:“初挽,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的数学基础,你且补两年呢,一时半会怎么跟上呢?再说你都要结婚了,结婚后,公婆妯娌小姑子一堆事,你还能安心学习吗?”她摇头:“初挽,我们是姐妹,我和你说句实话吧,你就是被老太爷教得太迂腐了,他总以为是为你好,但其实,时代早变了,你什么都听你太爷爷的,最后学不出好来。”初挽笑了:“姐,你不用太操心我了,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的高考吧,我这考上考不上的,我不急,反倒是你,我可是听说,你还给苏岩京写过信,那信落到了三喜哥哥手里,你说这事怎么着?”陈蕾一听这话,狐疑不定地看着初挽。她当时确实给苏岩京写过信,不过当时也是想着苏岩京和初挽好,她就是想动动心思。但是现在三喜和苏岩京领证了,如果自己的信落到三喜哥哥手里,那就说不清了。初挽:“你那信上,可没写日子,你说三喜看到这信,怎么想,三喜哥哥恼不恼?”陈蕾那脸色顿时很不好看了,一个苏岩京,她未必看得上,但是如果因为这个得罪村支书,就很犯不着了。初挽笑道:“姐姐,你还是赶紧去解释解释吧,咱毕竟是这个村里的,得罪了村支书,这日子总归不好过。”陈蕾一抿唇,当即往村支书家过去了。其实对于村里的鸡飞狗跳,初挽并不是太在意,她每天做做饭,喂喂鸡,陪着老太爷说说话,其它闲暇时候就是学习。谁知道这天,她起来后,却见老太爷迟迟没动静,她隔着门帘喊了一声,依然没动静。当下心微提起,她难免想多了。按说不至于这么早,但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忍不住联想。她撩起门帘走进去,就见老太爷盖着被子,只露出脸来,那脸上泛着异常的红。她忙走上去,用手试了试老太爷的温度,有些热,但是不够烫,心里明白这是发烧了。老太爷就是这样,年纪大了,就算身体有什么不好,也不会烧太高了,只能到这种温度。她不敢耽误,当即过去村里诊所叫了大夫,那大夫也是给老太爷瞧过病的,知道人年纪大了,一个不好就过去了,当即背起药箱就赶过来。大夫量了体温,做了简单的听诊后,倒是没说什么,他这里可以给开安乃近,或者打吊瓶,如果要进一步医治就得去大医院。大夫叹了声:“不过老太爷这身体,吊瓶也打不进去,年纪大了,进了城里大医院也没什么好办法了。”老太爷轻易不得病,但去年病过一次,城里亲戚给找了大医院三位专家来看,研究了好一番,结果好药放进吊瓶里下去,直接水肿了,差点上不来气,养了好几天才缓过来,所以现在大夫也不好说什么了。初挽心里自然明白大夫的顾虑,老太爷不肯进城,就守在永陵,现在找陆家,就算派了专家来,专家也没办法了。病可以治,但人老了,身体器官衰竭了,什么好药也管不了,再说太厉害的药身体也承受不住。真到了那一步,九十七岁的老人插管,那也是白受罪。她谢过了大夫,就着水喂了半片安乃近,等大夫走了后,初挽自己小心伺候着,用毛巾拿了温水给老人家擦身体。蜷缩在被子底下的年迈老人,就像是苹果放了多少年被风干,只剩下干褐色的皱皮包裹着里面隐约可见的嶙峋骨头。她刻意放轻了动作,不过还是听到老人喉咙里发出的□□声。她看到他嘴唇在动,好像想说什么。初挽擦过了后,便盖上了被子,凑到了老太爷耳朵边,低声说:“太爷爷,你想和我说话是吗?”老太爷艰难地蠕动了下唇,发出了一些嘶嘶的声响。初挽拿来了一碗水,水里放了一根小卖铺橘子水用的吸管,喂到了老太爷口中:“太爷爷,你先喝口水。”老太爷吸了几口水,吸过后,他显然感觉好一些了,挣扎着,终于睁开了眼睛。初挽低声道:“太爷爷,挽挽就在你身边,有什么话你告诉挽挽。”老太爷饱经沧桑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初挽,眼里透着初挽看不懂的凄凉。初挽心里揪着:“太爷爷。”老太爷哀伤而颓然地望着初挽:“挽挽,你若是一个男儿该多好,那我也走得安心了。这个世上,女子要想做点事情,终究比男子来得艰难。”初挽拼命压下眼泪:“太爷爷,你会好好的,你只是发烧,没什么大事,会好起来,你会看到我风光嫁人。”她心里害怕起来,之前一些理智的想法全都没了:“太爷爷,我现在给陆爷爷打电话,派车把你送到城里的医院可以吗?”初老太爷摇头:“挽挽,放心,我能撑过去,我心里有数,就是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做了一个梦……”他眼神迷惘起来,喃喃地看着窗子外面:“我竟然梦到了过去,梦到了你姑奶奶出事的时候,可我没梦到你姑奶奶……”初挽一听“姑奶奶”,便知道,这是老太爷的心事,临终都挥之不去的惦念,只是上辈子,老太爷并没有这一场病,他也没和自己详细说过。初挽:“太爷爷,你心里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挽挽。”初老太爷长叹了声:“挽挽,你也知道,你还有一位二爷爷,一位姑奶奶。”初挽:“是,我知道。”初老太爷:“当年你二爷爷死于非命,你姑奶奶死不见尸…其实我一直怀疑,她也许还活着,也不一定,但总归是一个念想吧,也许活着…好好地活着。”初挽低声道:“姑奶奶如今如果活着,应该五十五岁了吧?”初老太爷:“你姑奶奶是一九二九年生的,活着的话,确实五十五岁了,当时——”他轻叹声,让初挽扶着他,喝了口水。他缓了口气,精神好一些了,躺在那里,才颤巍巍和初挽详细地说起当年种种。当年清朝宣统皇帝溥仪退位后,溥仪为了筹措经费,一大批收藏在皇宫里的古玩被抵押给了英国汇丰银行,之后这批古玩被美国人买走,从此这些美国人开始对中国老物件感兴趣,太平洋战争后,不少美国人发了战争财,都来中国淘宝。
那时候在中国有个美国古董商叫福茂生,他十几岁就来中国,是个中国通,还当过故宫博物馆的鉴定委员,当时人都叫他福大人,这福大人和卢芹斋一样,也曾经在中国淘换了大量的古玩运往国外给那些大财团,这其间,自然也和初老太爷打过几次交道,为此有过不愉快。这位福大人的儿子福宴清比初挽姑奶奶大几岁,两个人颇为熟稔。彼时聂家三少爷聂玉书对初挽姑奶奶也是情有独钟,于是那聂玉书和福宴清为了初挽姑奶奶,总是有些争风吃醋之事,一时被当时三流小报视作风流韵事给写上,初老太爷颇为不喜,连带着对聂家也反感至极。而自从冀东事变后,殷汝耕在河北建立伪政权,北京一带学生时不时上街游行,抗议伪政权,也有一些不法分子趁机作乱,街道上一直乱糟糟的,琉璃厂这些商铺心里也不得安生,之后,几家大铺子就商量着,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附近的花旗银行后院租了房子,那里是国外各大银行所在地,防守森严,又紧邻美国陆军食品仓库,围墙上有铁丝网,也算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当时大家把那边的后院当做保险柜,每家各安置几个大铁皮柜子,把那些黄金美钞和珍奇古玩全都锁进去,日夜雇了人看守,只每周过去一趟取换,供大家摆在店铺应承着生意。谁知道这个法子竟然不知怎么被人看出来了,就在那一年冬天,当几家店铺都派了自家亲信或者儿女过去开柜取物件的时候,一群蒙面人在周密筹划后,借道美国陆军食品仓库,闯入了这处院落。据说这群人是三个白俄,三个德国人,两个波兰人,以及几个中国彪形大汉。他们持枪进去,将所有的人都制住,把各家珍稀古玩抢劫一空不说,最后还劫持了几家的少东家,当然也包括初挽姑奶奶和二爷爷。本来这花旗银行后院保险柜一事就是各家绝密,不好对外透露,是以都是自家亲信儿女参与,本来是求个安心,却谁知道却因财招祸,把儿女给葬送进去了。初老太爷:“你二爷爷当时就没命了,但是你姑奶奶,聂家的聂玉书,人都说他们是被劫持走了,是要绑架,有人说他们是受了美国人所托想索要九龙杯,也有的说是聂家得罪了人,但是当时的警察查着,又怀疑那些人是有内应,怕不是监守自盗。”初挽道:“所以聂家人怀疑是我们招惹了祸害,但是福家人疑心是聂家人背后捅刀。”初老太爷颔首,轻叹:“是……你姑奶奶可是死不见尸,我宁愿你姑奶奶已经不在人世,让我看一眼,我也好心安,总比现在,我的心悬了将近四十年,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初挽:“太爷爷,当时警察局不是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他们当时找到什么线索吗?”其实后来初挽也曾经追查过这件事,翻找北京档案局留存的一些资料,但到底年代久远,中间又经历了种种,实在是难以追查了。初老太爷:“聂家老三和你姑奶奶被劫持走,不过福宴清当时被打晕,之后送往医院救治,他出院半个月后,就离开美国,我当时曾经派人暗中盯梢,知道他离开中国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中国姑娘,年纪和你姑奶奶相仿。”“但是我也曾经让人去美国打探过,甚至解放后,你陆爷爷来找我,我也让你陆爷爷设法帮我交涉,去美国找人,不过一直都没什么线索。”他喃喃地说:“我是想着,你姑奶奶也不至于抛家弃国,就为了那么一个外国人远渡重洋吧……挽挽你说是不是?”初挽听着太爷爷这话,心中也是心痛又无奈。她其实也隐约想过,自己那姑奶奶也许还在人世,但是没想到,这么多年,太爷爷一直存着这个念头。老人生病了,噩梦之后,其实一直在挣扎,他这话,更多的是试着说服他自己。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可能抛弃一切金蝉脱壳只为了一个美国男人,这对一个精心培养女儿的老父亲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但是,这却是他更愿意相信的一种可能,或者说是他不得不去期待的可能。毕竟比起这个可能来,姑奶奶其它可能的下场对于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来说,都太过残忍,不敢去想象。老太爷摇头,叹道:“你姑奶奶可真是聪明,那才是真聪明,过目不忘,她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背下来四书五经,她十岁的时候就能和琉璃厂老行家论长短了,我就是把她教得太好了,不知道多少人觊觎。我总是疑心,那些人心存不轨,就是因为她太好了,她长得好,性情好,偏偏又那么有才学,他们那些人,都存着不轨之心,那些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强盗,就是恶徒,他们狼子野心,要抢走我的荟荟……()”说到这里,他眸子变得浑浊混乱,视线也缥缈起来了:≈ap;ldo;挽挽,我还记得,当时说山西发现了线索,我就跑过去了,但是,哪有你姑奶奶啊,那里那么冷,那么荒,枯草乱坟岗,我找不到你姑奶奶了,我找不到我的荟荟了≈ap;hellip;≈ap;hellip;?()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看向初挽,眼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怜惜:“我往日养你,只盼着你多长些本事,至于容貌,最要不得的,所以我宁愿你破衣烂衫。但是你看你,你现在长大了,和你姑奶奶当年一样,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了,又被我教了满腹才学,这让我怎么放心?”初挽低声说:“太爷爷,你放心,我一定活得好好的,活得比谁都好。”她一时又道:“如果姑奶奶还活在人世,总有一天,挽挽会找到她,请她回来看你。”初老太爷却摇头,颓然地道:“如果已经不在人世,她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到我梦里来呢……如果还在人世,那为什么不回来,她是不是不想回来了,她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父亲家人都不要了吗……”初挽怔怔地听着,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人家。最后老太爷终于喃喃地道:“也许她现在活得好着呢,儿女成群?那样的话,她不想回来,就随她吧。”中午时候,陆守俨过来了,他过来本是送过来一些新鲜的菜蔬,以及水库里捞的鱼,过来知道老太爷病了,和初挽商量了下送进城里医院的事。初挽底试探着再次和老太爷提起来,她觉得应该没用,老太爷也不会去,但是终究抱着一些希望,希望能让老太爷多几分保障。老太爷却只是摇头:“算了,去了做什么,那些大夫就是折腾我呢,白折腾一遭,也给我续不了命,我自己的命自己清楚,我的挽挽不结婚,我就不会咽气。”一时老太爷又道:“你们不用管我,我现在好多了,挽挽,你帮我把我烟袋拿过来,我得吸一口。”初挽一听,无奈:“太爷爷,你这——”老太爷命道:“守俨,给我拿过来。”()陆守俨略犹豫了下,看向初挽。初挽:“太爷爷,你还是多喝口水吧!”老太爷喘了口气,嚷嚷开了:“我已经好了,我得吸一口!”陆守俨见此,便道:“老太爷,我来伺候你抽烟,让挽挽给你倒点水喝,可以吧?”老太爷这才满意,却又摇头叹道:“还是守俨听话,挽挽长大了,这小性子越来越大,竟然不听太爷爷的话了。”初挽有些哭笑不得,陆守俨给初挽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倒水,初挽明白他的意思,微颔首。当下陆守俨拿了烟来,伺候老太爷抽烟,不过他往烟斗里面装烟丝的时候,慢条斯理的。这边初挽倒了水,伺候老太爷喝着。老太爷摇头:“我不想喝水,我就想抽一口。”初挽:“太爷爷,你先喝了,七叔正给你准备着,马上就能抽了。”老太爷眼巴巴看了眼陆守俨手里的烟丝,很无奈,便也就着初挽的手喝了口水。最后终于,陆守俨装差不多了,这时候初挽也喂了一些水,陆守俨这才起身,伺候老太爷抽烟。陆守俨伺候着老太爷,初挽出去做饭,随便做了一些清淡的,三个人吃了,之后才伺候着老太爷睡下来。走出房间,陆守俨看着初挽,她细致的眉眼间浮现着淡淡的愁绪。他低声安慰道:“挽挽,没什么事,我看老太爷精神头很好。”初挽想起刚才老太爷看到烟斗时的馋样,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样,他活了半辈子,固执,离不开这一口。”不过她想着,还有心气要抽烟,终究是熬过了这一遭吧。人活到这个年纪,其实什么大夫什么医药都不管用了,大夫救病救不了命,太爷爷的命,其实就系在自己身上。陆守俨:“这也没什么,老人心里有个喜好,也是好事,至少有个念想。”一时看着她,温声道:“这两天我就住在这里,可以照顾老太爷,你好好休息,我看你累得不轻。”初挽听着,只觉得他的声音沉稳厚重,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让她所有的忐忑都随之散去。她看向他,感激地道:“谢谢你。”陆守俨低首,静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初挽疑惑:“嗯?”陆守俨才道:“我现在可是你们初家未来的女婿了,这不应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