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一看,对上一张熟悉的,我心里头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半是畏惧半是怨怒的秾丽面孔。伏阴,师父。这两个词同时出现在我脑海中,如同被割裂成两半的思绪,一半是爱不得,一半是恨不能。“竟然能落到如此地步吗?”他轻声说,“阿钧,你真让我难过。”他说着难过,他却仍在笑,只是笑意散漫,而扣住我的手力道渐渐重了,生生将我的手从剑柄拖开。他问我:“阿钧,你要用我送给你的剑指向我吗?”师父是水灵根,但此刻他的灵力冷似冰霜,沉沉向我涌来,将那些翻腾的灵力寸寸压下。似是将一腔熔炉冻住了,一点一点压下去,然而极冷极热皆在我体内爆裂开来,便好似是一场酷刑,要将我如此撕裂在此。但是,疼痛终于让我有一瞬间清明。我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字:“……不。”若我有理智尚存,我绝不会将剑拔出来,更不会指向他。纵使我,对他并非全无恶念。我听到了一声轻叹。而后,强行灌进来的灵力变得温和轻柔,一寸寸温养起经脉,化作一道清凉的风钻进我炙热的脑海中。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师父在用灵力安抚我的心魔。水灵根天生擅长疗伤和安抚,师父的修为高出我许多,就算如此治标不治本,也能很好地将心魔压制下去。我睁着眼,思绪尚且有些空白地看着他。看那张过于好看的面孔露出一个笑,温柔得似是我幻觉。他对我道:“罢了,睡吧。”半梦半醒间我似是听闻到一句话,像是幽深的谷里掠过一道风,轻且飘忽。“或许我错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感到心魔已经压了下去。只是,我没想到师父会就等在一旁。他问我第一句话是:“心魔是怎么来的?”我沉默了一会儿,感受到四肢熟悉的钝重感,而后才轻声道:“谢映白,他死了。”那一瞬间他似乎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并非全是惊讶,也并非全是喜悦。“迟早要死的,别说凡人,修士都要死。”他开口这般道,语气风轻云淡,但难得透出了温软的安慰之意。他鲜少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因为他平日虽常带笑脸,也还算温和,但那种温和并不是温柔,反而带着沉郁的冷气。我定定看着他,终于有了勇气开口问:“师父,为何要给我下情咒?”他大概是早知我有此问了,于是神色散漫地答道:“因为我要你只想我。”我想我的心跳或许慢了一拍,否则我不会如此感到突然的心悸。他在一旁撑肘托腮,微微斜睨着看我,笑道:“阿钧,这有让你这么惊讶吗?世人都知道,我从不讲什么道理,我想你只想我你就只能想我。我养了许多年的珍物,被别人骗走了,我怎么能不生气?”我从来知道师父不是讲道理的人,他的胡作非为甚至导致他如今修为也不曾得到修仙界众人承认的一个名号,许多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的蛇蝎美人,于是这“蛇蝎美人”四个字就几乎成了他的代称。“珍物……师父要将我作炉鼎吗?”我问他。“不。”他摇了摇头,接着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或许也差得不多。”
相伴师父给了我一串安神珠。其实并非第一天知道,师父身上诸多看起来繁杂累赘的物件都是各种法器,但看他从手上取下来套在我手上的时候,我下意识便浑身僵硬。因为我听说,他身上每一件看起来华美的法器,都是他人送与他定情的物件。我终究是有些畏惧他,如同动物遇到天敌般的害怕,但明明他教我养我,也从不曾苛待我。他抬眼看我,定然发觉了我的惧怕,却反而笑起来,道:“怕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但他这么问我,我的恐惧感反而似乎消退了一点,却多了一分不自在。我想我惧怕他,是因我将他看作长辈,他对我有生杀夺予的权利。但如今,他将这层关系挑破了,他从不曾想过当我师父,而是将我当道侣,或是半个炉鼎。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手上那串安神珠,“那何必……收我为徒。”此言一出,半晌不曾得到回话。我不由微微抬眼,余光与他的目光相撞,只见那目光复杂难言。师父从来都是那种不把他人放在眼中的散漫姿态,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复杂的眼神,我似乎隐约窥见某种他不示于人的思绪。譬如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天意弄人,我有我的意难平与爱恨不得。可最后,他不过是轻轻一笑,而后风轻云淡地道:“谁让这心思,不是一早就有的。阿钧,我也为你想过,可你不明不白,却偏偏逼我至此。我也不是没脾气的,所以你就乖一点,待在我身边,懂吗?”“待到什么时候?”我问他。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盈盈地道:“待我腻了。”我看着他,想起我答应过他的事情,想起他那么多年来对我的恩情,又想起他如今笑意盈盈,轻而易举说出这些话,忽而明白过来。或许这个人是没有心的,他要别人爱他,却从不爱别人。多情道见谁都爱,而他谁都喜爱,唯独谁都不爱。如孩童般天真烂漫,又似少年风流多情,可这种种说来,不过是所见他者都爱他,他有恃无恐,而他人进退维谷。蛇蝎美人。明明蛇蝎在前,可终究是美人,天下这许多人也都爱美人。我自知全无退路,也无可选。于是我答:“好。”那一瞬间,我想起有人曾似煦日清风,照我暖意还我安宁,于高崖流水莲花开落间渡我心魔。那人说,来日有明光。可来日真长,我尚且看不到尽头。因为我知道,我今日应下,此后满心满眼都只能有一人,也全然只属于一人,直到物尽其用,方得解脱。安神珠能够压下我的心魔,但心魔需要我自己看破。而我看不破,于是只能压着,然后只在乎眼前的事情。师父果然将我软禁起来,我谁也不见哪也不去,他亦是如此。他如今总是陪我,他陪在我身边,我想谢映白的时候就少了,也算是得偿所愿般只想着他,咒印都不必压制。待久了,我便反复想起来,他也是待我好的。或许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明明是有怨有恨,心知不可却偏要去怀念起那人的好来。我想起我第一次撞上师父的情人找到门前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