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谢源先醒。天蒙蒙亮。蒋意窝在他的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胸口,呼吸规律地起伏,睡得正熟。她的长发铺在他的颈侧以及脸上,触感很痒。她整个人都陷在他的拥抱里面。左手落在他的颈窝附近,时不时出于本能地摩挲在他的耳朵、嘴唇以及喉结,右手手腕搭在他的腰侧,长腿绊着毛毯同时也缠着他。一时间很难分清楚,究竟是他主动抱她太紧,还是她无意识地黏他太亲近。谢源思考,他应该怎样把她从他身上扒下去但又不至于吵醒她。说实话,昨晚他睡得很不好。蒋意的睡相很差,她睡着之后有一阵子甚至可以用张牙舞爪来形容。她一有动静,谢源就会醒过来。她可能是把他当作床上的抱枕,所以百无禁忌。起初谢源还禁不住会有莫名的反应,但是脸红心跳过后,到了后半夜他漫长地保持着黑脸,盯着车顶,忍住不把她拎起来弄醒。谢源此刻觉得他的半边胳膊快要麻木到没有知觉了。而蒋意仍然酣睡着,紧紧地压着他的胳膊。等她醒过来,他这条胳膊还能要吗?谢源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谈恋爱。没经验。谢源隐隐为自己日后的睡眠质量感到担忧。分床是不可能的。往后他只能靠自己克服了。谢源一点一点地尝试把自己的手臂从蒋意的肩膀底下撤出来,一边挪动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蒋意的反应。终于,胳膊顺利地逃脱。谢源起身,单膝跪在床边,无声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人没醒。他垂眸盯着床上仍然睡着的蒋意。蒋意翻了个身,发出潜意识的呓语:“谢源……唔……要陪我……一起睡……”谢源:“……”知道她在睡梦里也非常喜欢他,这种感觉还不错。谢源下床。他没在房车里面洗漱,而是下车走到外面营地的公共洗漱区域去洗脸刷牙。冷水洗过脸之后,他清醒很多。差不多该回b市了。如果现在出发,交通一路畅通的话,他甚至连今天上班都不会迟到。但是蒋意嘛——谢源猜都猜得到,她多半今天不肯去上班。随便她吧。谢源往回走。蒋意睡得迷迷糊糊,她被谢源从被窝里面捞出来。他给她套上毛衣。她半梦半醒,趴在他的怀里,任由他给她把头发从外套里面拿出来。“几点啦?”“五点半。”“好早——”蒋意打了个哈欠,脸埋在谢源的颈窝里面,发出慵懒而可爱的小叹息,“太早了。我们是要回去了吗?可是我还想睡很久。”谢源已经给她穿戴整齐。他看到她这副软乎乎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把她拦腰抱起来,说:“没事。你管你睡吧。”谢源把蒋意抱上车,给她系好安全带。出发回b市。多亏谢源开车很稳,蒋意在谢源的车上继续睡。谢源一路没停。上午八点多,他们到家。谢源任劳任怨,他抱蒋意上楼,然后把她放在她卧室的床上。大功告成。蒋意自动自发地摸索到床上的被子,她拉过被子把自己盖起来,脸蒙在枕头里面,声音有气无力:“谢源……你记得帮我……申请居家办公……”果然不出谢源所料。她就是一条小懒虫。明明智商很高,能力也很强,但她习惯性地摸鱼偷懒。但凡能只出七分力,她绝对不会出十分力。她简直像谢源的反面。谢源说好。他正要转身出去,手指毫无防备地被蒋意轻轻拉了一下。她已经把脑袋从被子里面露出来,但也只露出额头和眼睛。“你今天还要去上班嘛?”她问。谢源回答是的:“我先回隔壁洗澡再换身衣服,然后去公司。”蒋意唔了一声。她翻身重新把脸埋进枕头里面,发出一声慢悠悠的叹息。“谢源……你还真是工作狂呀。”什么意思?谢源站那儿看了她一会儿,随后走近。他俯身亲了亲她的头发。“乖。我去上班了。晚上再回来陪你。”蒋意的眼睛蓦地亮起来,顿时就不困了。她转身迎上他,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几乎把他拖上她的床。“真的嘛?”她说,“晚上回来陪我睡觉?”谢源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无奈。他刚刚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吧。她怎么自己还往里加词,扭曲他的意思。但是话到嘴边,他也只剩妥协。“好。晚上回来陪你睡觉。行了吧?”“嗯!”蒋意嘟起嘴巴飞快地亲了亲他的嘴唇。“拜拜!要好好上班喔!还有别忘了给我申请居家办公。”谢源说好。他觉得她需要的不是居家办公申请,而是一个请假申请。
六院,病区。蒋吉东打完止痛针。他让助理和医护都出去。每到这个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待在休息室里面,安静地坐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赵宁语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走进来。一眼可见她过得非常好。她身穿奢侈品的当季成衣,佩戴高定珠宝,手里拎着一只橘红色铂金包。这种鲜艳的颜色别人拎可能会显得太过张扬,甚至喧宾夺主,但是竟然更适合她这个年龄段的成功女性。她只凭借由内而外的气场就能压制住周身所使用的昂贵服饰。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这句话在赵宁语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高跟鞋踩着地毯,缓缓停住。蒋吉东感应到有人走进来。他睁开眼睛,目光与赵宁语直直扫过来的眼神对视上。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他也无声地仰视她。他此时此刻的疲态被她一眼看到底。赵宁语放下包。病房非常宽敞,犹如酒店的高级套房。赵宁语落座,然后环顾四周,像是在对这间病房的环境及陈设进行扫描,然后将要给出评估。看完一圈,她的红唇轻启:“我以为你会住多华丽的地方。”最终不过也还是进了医院。赵宁语仿佛过路施舍他。蒋吉东苦笑。数年前她大病一场。他前去探望她,却被她拒之门外。如今轮到他罹患绝症,数着日子过生活,过一天就少一天。人这一生,确实无法预料祸福。形势转变得太快。他差点儿都无所适从。蒋吉东:“看样子你已经知道我的情况了。”赵宁语颔首:“胰腺癌,晚期。”这两个词汇从她的嘴里说出,咬字和腔调都很冰冷,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但他对于她确实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人了。赵宁语稍稍按下眉眼,她平静地问他:“你还能活多久?”蒋吉东回答:“最多两个月吧。”他的心情也很平静。到了这种时候,内心的平静反而能够给他带来力量。蒋吉东看向不远处的窗户。那里泻进来大片大片的阳光。正是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却得坐在这里等着止痛药发挥效力,仅仅只能持续两个小时的止痛效力。两人并没有太多共同的话题。沉默了一会儿。赵宁语出声提醒他:“你记得提前写好遗嘱、做好公证。”蒋吉东一怔。赵宁语把话说完整:“——否则你的儿子很可能什么都拿不到。”她竟然说的是这个。蒋吉东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紧绷。然后他回答说:“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写好遗嘱交给林义民了。”赵宁语的眉头微皱。她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难道说——蒋吉东又说:“小意还太年轻。怀璧其罪。她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我是来不及教她了。如果日后她守不住家里的产业,宁语,还请你多帮衬她。”赵宁语的心沉下去。蒋吉东的这番话几乎坐实了她方才升腾起的猜测。他竟然要留蒋氏集团的产业给女儿蒋意。蒋吉东隐隐激怒了赵宁语。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蒋吉东,你的脑子病得糊涂了吧。你在说什么胡话?”蒋吉东却平静地继续说:“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小意。公司、股票、房产、现金……所有我的财产都归属于小意继承。这是我很早之前就做好的决定。”他的声音很坚定,没有丝毫动摇。赵宁语冷笑两声:“蒋吉东,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不只有蒋意一个孩子。你还有一个孩子呢。既然你到死都想要扮演出一副好父亲的模样,那么劳驾你在死之前也把这碗水端平了。”蒋吉东了解赵宁语,他透过她的表情看出她此刻内心的盛怒。当年他把蒋沉带回家。赵宁语二话不说马上和他办理离婚手续。有的人生性软弱,需要依附另一个人作为自己的信仰。有的人生来强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赵宁语非常骄傲。她的出身,她的成长,她的经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得顺风顺水,唯有婚姻是她唯一的败笔,是她视为人生污点的存在。赵宁语是发自内心厌恶他,也厌恶蒋沉,现在她怎么可能会好心帮蒋沉说话呢。她是在嘲讽他,嘲讽他优柔寡断,既想要疼爱女儿,又想要照顾儿子,所以到头来什么都不能如愿以偿。赵宁语压住火气,她帮蒋吉东回忆:“二十年前,你把那个孩子领回来。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不是重男轻女,非得要生一个儿子养老送终,只不过蒋沉也是你的孩子,他没了亲妈,你不能不管,所以要领进家门,养他长大。”离婚夫妻,随便翻出一桩陈年旧事,都是攻讦的利器。“现在你要死了,要排继承权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你就不管这个儿子了?”“你现在不心疼他年纪小小没了亲妈?”“蒋沉已经被你亲手养大了。你教他做生意。他已经被你养得野心勃勃,不分是非,他早就视蒋家的财产为他的东西了。”“可是蒋吉东,你现在说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蒋意。你安的是什么心呢?”“你到时候是死了,烧成灰埋进土里了,所有人都会夸你,夸你不重男轻女,夸你尊重发妻,重视婚生的女儿,夸你是一个好爸爸,并且他们还要转过头来指责我当年不知好歹、心胸狭窄,说我果然是被赵家宠坏的大小姐。”“可是你的女儿会被蒋沉那条野狗咬住不放啊。”赵宁语气得连声音都要发抖了。“蒋意不需要你的钱。蒋吉东,我比你有钱。她是我的女儿。她花我的钱,这辈子、下辈子、几辈子加在一起怎么花都花不完。她要你的钱做什么?”“你是在给她找麻烦。你懂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蒋吉东,你呢,你要死了,你有没有替蒋意考虑过呢?你能不能做一件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