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脸跟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年轻到以至于变成另一个人的脸,但是她却明确地知道是父亲。
面对这张苍白的脸,她一下流出了泪,清晰地体会到了一种离别式的悲伤。
“对不起。”她说。
王河山伸出手来,摸了下她的脸,像在擦去眼泪。他触碰她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缓慢摩挲过的痕迹停留在她的脸上。
王晓菁眉头紧蹙,阴影的线条从她的睡脸上缓缓流过。她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的同时也有一滴泪划过脸颊。
车窗外,南浦大桥的斜拉索正在迅速后退。她看着窗户上的阴影,感受到眼泪从眼角一直流到了耳边,再到脖子上,最后可能流进了衣领里。她一动不敢动,因为脸上的触觉还在。她闭着眼睛靠在窗户上,很久之后等到触觉消失、等到她再也无法还原出那个梦境和触觉后,才抹掉了眼泪。
王晓菁坐直身子。大桥投下的阴影令公交车里暗了很多。乘客们一大早的倦容看上去更悲惨了一些。每一个在陆家嘴上班的白领,都练就了在地铁或公交车上站立而眠、到站就醒的本领。他们像沙丁鱼一样塞在缓慢攀行的铁罐子里,最终都会钻进钢化玻璃搭建的摩天大厦中,进入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间,像工蜂一样奔忙求生。
王晓菁好不到哪去,只是她的格子间楼层更高一点,每天奔忙的时间更长一点。
她隐约感到胃不舒服,便掐住手上的虎口。这还是王河山教她的土法。她在给罗锐恒准备飞彩电视的项目书,同时也在应对一个总部关于全球宏观经济的研究报告。经常是白天工作,晚上跟总部开会。光是那个韩国经济数据的统计口径就核查了很久,访谈电话都打到了韩国关税厅。韩国人说起英语像在嚼大舌头,给出的数据又有一些错误。她好不容易搞清楚那些复杂的统计口径,还替他们做了个模型算平了数。弄得韩国人反过来感谢她,一个劲地说着“思密达”。
周二是凌晨一点睡的,前天晚上是凌晨三点,昨晚是凌晨两点……工作多得像病毒一样自我繁殖。罗锐恒没完没了的邮件或电话简直要逼疯人,好像全世界只有她能干活一样。他板起了脸,收起了以往的教导,面对面的会议也很少开了。他俩不知道怎的,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老死不相见面的状态。她揣摩不到他的心思,时间却又被他都占据了。每天都在心里诅咒他一万次,明知他在用工作折磨她,可她无可奈何。
她现在习惯了抓紧每一个空隙补觉,也习惯了偶尔会出现的胃疼。这是金领行业里无伤大雅的小病,不去医院她都知道是吃饭不规律导致的。她指望健康和加班会自行找到和解的道路,也就没放在心上。
公交车终于走完了大桥,开到光明地界上。阳光步入进来,车里焕然一新,每个人的脸上也像充满希望,目光熠熠地望向远方。
远方,环球商业中心从城市楼群中拔地而起。王晓菁恨不得要飞过去,今天是集体培训,她已经快迟到了。
“……韩国关税厅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韩国2月出口同比下降94,是连续第六个月出现下跌。其中,芯片出口同比下降305,进口则同比下降19……”
今日出现了罕见的一幕。管理层会议一般讨论的都是公司事务,难得会把宏观经济形势作为一个单独的议题,可想而知现在经济有多差。这次议题是罗锐恒亲自讲解,他告诉线上线下一众高管,全球经济衰退的风险加大,总部要求各个分部缩减开支。
屁股坐在中国、尤其是坐在高级办公室里的高管们很难体会到全球经济不佳的感受。这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08年金融危机以来全球经济都已经扩张十年了。现在就要求我们勒紧裤腰带,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一位北京的合伙人问。
菲利普说:“总部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韩国的数据就小题大做。而中国区的业绩一直在以30以上的速度增长,难道又要让中国为全球业务的亏损买单吗?”
“韩国的分析是我建议总部做的。”罗锐恒说,“韩国经济70是由出口贸易贡献的,历来被称作全球经济的‘金丝雀’……”
“金丝雀?”菲利普问。
“测煤矿瓦斯的那种。”林姿绮提醒道。
“对,大难来临之前的预言者。在过去二十五年中,韩国出口增长指数总能够精准预测全球企业收益的前景。韩国的日子不好过,全球经济的危险也就临近了。”罗锐恒说。
“感谢罗总为我们上了一堂大学宏观经济学课。”菲利普悻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