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着同样念头的,似乎不止魏叔玢一个人。等郑观音出殿,魏叔玢听到大屏风后,李元轨的声音响起来:
“璎娘,住在这寺内的息隐王五个女儿里,我记得有一个是郑妃亲生的?”
“有的,”柴璎珞回答,“郑妃——大舅母在武德年间生了二子一女,一女排行第五,今年十岁,现与她同住在西跨院正房内。唉,要不是为了这点骨血,只怕她早就……”
才十岁么……似乎太小了点。而且排行最末。就算一娘横死,柴家往下再娶,也轮不到第五小娘子吧?
可也未必。一娘与柴哲威订婚时,还不到十岁。而且王妃亲生正出的女儿,毕竟身份不同,如果柴家看重这个,也许真会跳过上面三个姐姐,直接指定为柴哲威续娶第五娘?
李元轨的声音带着深思意味:
“郑妃说她昨晚一直在这殿内礼佛,此处离东厢并不远。保母去西跨院里为她拿礼服时,殿内无别人了吧?”
也就是说,郑观音有机会偷偷溜出这正殿、去东厢下手杀了一娘,再趁无人注意溜回来,装作行若无事的样子继续礼佛。
“似乎是,”柴璎珞沉吟,“但昨晚我也一直在这佛殿门前附近,虽没有刻意关注大舅母,可几次进殿取物事,都见她跪在佛前虔诚诵经。要说她能趁人不注意偷出又溜回……虽不能说全无可能,我不大相信。”
而且郑观音那单薄瘦弱的模样,怎么看也不象是能勒死少女、又拉索悬梁将她轻松吊起的凶手啊。
关于前太子之妻郑妃的推想暂止于此。侧屏外衣裙轻响,侍婢报海陵王妃杨氏到。
魏叔玢长了十五岁,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不,这么说其实不对。至少昨晚在李一娘卧房外是见过的,但那时一片昏暗心思恍惚,花树翟衣又太埋没人,她知道她和杨妃打过照面,但全无印象。
而今日她款步走入屏风内,仿佛整座佛殿都一下子被映亮了。
杨妃也是前藩罪妇,居所内又刚死了至亲,自不能浓妆艳抹。事实上她衣着打扮几乎与郑观音一模一样,朴素的木簪子挽起一个低平慵髻,发上未插钗梳,脸上不施脂粉,麻布夹袄素白齐胸长裙,帔巾也只是一条旧缎子,围在双臂间姗姗行来,眉凝春山目流澄霞,丰肌雪肤光耀满室。
同样是在这禁苑废寺中幽居了九年,也同样礼貌谦恭声气柔顺,郑妃是让人心生怜悯又有些忐忑不好捉摸,杨妃却是……好吧,至少魏叔玢自她露面就保持着张口结舌、目不转晴的表情,一时连自己正在躲藏避人都忘了。
好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魏叔玢自认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妇村妞。她生在京师长在长安,近几年随母亲走动高门士族,特别是在紫虚观入女学社后,皇亲贵家女眷出入,长孙后也曾带内宫嫔侍亲至,其中自有不少花容月貌的娇娃。紫虚观主柴璎珞自己,也算得上是不多见的美女。可此刻海陵王妃一出,她在旁边,竟生生被对比得成了个灰头土脸的上灶婢……太悲戚了。
杨妃与柴璎珞见礼,又隔着屏风向外面的魏宰相吴王殿下问候过,声音温润宛转,说不出的甜美好听。眼看着她提裙裾跪床上端正坐好,在身前拢紧披帛,明明姿态无可指摘,可一举一动就是自带着蜜糖般慵懒无骨的娇柔意味,看得魏叔玢都心痒起来。
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像父亲一样的古板老夫子,要天天喊叫“男女大防”什么的,也知道了那一堵分隔内外的主屏风因何而设。她自己是个天真少女,尚且被这大美人迷得目眩神驰,外面那几个臭男人要是能看到杨妃这等风姿,还不得魂酥骨软当场出丑……咳。
想到外面那几个“臭男人”里有自己的生身父亲,魏叔玢自觉过分,站直身子清醒了些。柴璎珞叫一声“四舅母”,已开始客气地发问。
没错,上真师所言属实。一娘虽是前太子之女,但并非郑妃亲生。东跨院这边无甚关碍,相比之下,一娘与她这位四叔母说话倒更随便些,二人也更形亲密。
遗书?不,完全不知道这事。一娘写了遗书吗?唉这孩子怎么会这般想不开……不不,平日里毫无迹象。一娘是不活泼淘气,可也向来平平静静的。没谁欺负她,她在十一个姐妹里最大,尽有容让的。唉,可怜的小闺女,为什么会想寻死呢……
昨日的事?上真师你不是全程都在么?哦,要让魏公和吴王知道……昨日上午,这院里得知皇后要驾临……
杨妃看上去比郑妃配合得多,至少表情生动,颦眉微笑风致楚楚。只可惜听她说了半晌,所知并不比郑妃更多。一直说到皇后离开前让她们两位王妃换上翟衣送嫁显得隆重些,她回了东跨院自己房内穿戴,折腾好之后夜色已深,带着婢子走出跨院门回正堂,路经东厢房门口,见屋内漆黑一片无声无息的,门内外也无人,略觉奇怪,就过去在窗外叫了声“一娘”……
“她还是不回我,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杨妃举披巾轻轻掩了下口,也紧张起来,“我又叫了两声,感觉不对,让婢子推门进去看看。这时一娘的保母也匆忙走来,说是大阿嫂打发她来,新郎官已到门外催妆,看一娘准备得怎么样了。她两个一起推门进房,又敲暖阁,还是没人,就推开了暖阁门往里看……”
正看到一身嫁衣的少女,飘飘荡荡挂在房梁上。
“她两个都吓坏了,不住口叫唤。我也进房去看,也吓呆了,出来靠在壁上动弹不得。叫声引来好多人,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不胜慵倦地说完,杨妃白腻的脸颊涌上一阵红晕,再次以披巾掩口,象是还没从惊吓中回复过来。她于武德初年被齐王李元吉纳为正妃,算来也该年过三旬,年纪足可当魏叔玢的母亲,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倒让魏叔玢很想上去拍拍她头颈安慰一番。
“这么说,四舅母你们是最先发现一娘已逝的,”柴璎珞沉吟,“你们从东跨院门出来,经过东厢房这段路,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或有人举止有异?”
回答这一问前,杨妃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但仍然摇头:“没有。”
“真没有?”
“没。”语声温润却坚决。
这不对了。躲在行障后的魏叔玢回想自己昨夜所见,杨妃带着侍婢,从东跨院门出来时,二人明明是在议论她们看到的异常事物,记得侍婢是说看到了大什么,杨妃则坚决否认,还威胁要打杀侍婢……随后象是为了转移话题,二女才转向东厢房去看一娘。
当时魏叔玢自己身处暗中,杨妃二女提着灯笼,隔一段距离可能看不到她,自以为无人知晓这事,却不知魏叔玢就是个见证人……但也没用啊。父亲就在殿内坐着,她有八个胆子,现在也不敢出去指证杨妃在说谎。
屏风外的男子们又问了几回,杨妃只是摇她那美丽的脑袋。毕竟她有郡王妃的诰命,身份特殊,也不好逼问太甚,最后还是由着她盈盈一拜施然退场。
“璎娘,”大美人身影消失后,李元轨开声,“四嫂语气有些犹豫,我怀疑她看见了什么,只是不肯说。”
“那也没办法,她有郡王妃身份,总不能上刑逼供啊。”柴璎珞无奈地回答。
魏叔玢想了下,自行障垂帛之间探出头去,面向柴璎珞,以食指点唇,示意噤声。
她藏身处离屏风不算远,女道士一眼看到她伸出的脑袋,立时一怔,皱眉张口,却没发音,无声地说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儿”。魏叔玢也一样张嘴不发声,把唇形做得更夸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