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知微听在耳里,许久,蓦然吐出一句,“可她已经是那个更好了。”
空气稀薄,她吐出的话未能在空气里长存,却只留下几团吐出的白气,表示,她曾站在这里,说了一些惨白又无用的话。
大雪会被清走,而东瓜岭一日的繁忙,直至夜幕都还未褪去。
等陈富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回到所里时,见郑知微还在忙碌,凑上前去询问,“小郑,吃饭没?”
“没。”
“这都几点了,还没吃?赶紧先去吃口饭,这两天可有得忙。”
郑知微看了看其他繁忙的同事,有些为难地开口,“铭哥,那个,我可以请假一小时吗?我今早走得忙,忘记把药给我爸拿出来了,我现在得回去看看,不放心。”
陈富铭了然,摆手让她赶紧离开,“别着急,一路小心,记得吃饭,这里有我和其他同事,别担心。”
郑知微感激地道了谢,拿起包就离去,她不愿因家事影响工作,但着实又担心郑鹏一人在家,一路走着,一路又想着还是得花钱请个阿姨帮衬。
她无暇顾及一路的热闹与繁华,等彻底回到家时,她只感冷清。
郑知微快步走到郑鹏床边,问,“今天感觉好些吗?”
郑鹏闻声,才缓缓睁开皱耷耷的双眼,他静静地凝视着站在面前的郑知微,见她眼角眉梢,头发衣服上均是一路沾上的露水,心里难过,又矛盾地张口,“你管我干什么?”
郑知微一听,心里隐隐憋火,想着时间有限,便不与郑鹏争论,只是自顾自地说,“先吃药吧,下周安排了透析,最近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告诉我。”
或许是透析的过程让郑鹏提前感受到了地狱,他被推至阴火缭绕之地,在挣扎中感受着皮肤的灼烧与刺痛,而这份疼痛也让他心生畏惧与抗拒。
所以,当透析再度迎上他的时间线时,他怒瞪双目,厉声呵斥,“说了,不做不做,让我死,让我死去呀!”
郑知微拧紧药瓶盖,将其放置原位后,将手中的药递到他的面前,“我还得赶回去上班,你抓紧把药吃了吧。”
郑鹏伸手一挥,啪得一声打掉一手心的药,又固执地将脸扭向一边。
郑知微抿住双唇,然后顿了顿,还是蹲下身去,在不明亮的视线里,拾捡起一颗一颗沾灰的药丸。
郑鹏略微伸脸,却只见郑知微佝偻跪地的样子,恍然间让她想起郑知微还未学会走步前的样子,而如今,她明明已经可以挺直脊背,大步往前迈进,却还是为了他这个将死之人,无助无力到幼时模样,他心中的懊恼烦躁一时纠葛在一起,最终使得郑鹏伸手抓起床边的输液杆猛地往外扔。
而此时,郑知微刚刚站起身来,输液杆顺着她的额头,擦出一道突兀的血痕,即便是在昏黄的灯光中,血红仍旧晃眼。
手中刚拣完的药又撒了一地。
郑鹏看着郑知微的额角,手发抖,他想要问问郑知微痛不痛,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这一时,他意识到,他这个无能父亲的角色将会从头扮演到尾。
郑知微静了一会儿,感受着额角有些明显刺棱的疼痛,却还是清淡淡地飘出一句,“药挺贵的。”
郑鹏不言,只是当郑知微再度将盛满药的掌心递到自己嘴边时,他终于老老实实地就着温水吃了下去。
最后,他只记得,郑知微走时,将输液杆正正地摆回了自己的床边,而她离开关门时,也如往常一样,随着门的振动,晃掉了一些本就不再顽强攀附的墙灰。
郑鹏想,若是哪天他精神好了一些,定会走到门口看看,看那里堆上了几厘米高的墙灰,或许,他还能简单算一算,郑知微离开家的次数。
郑知微额角的伤因着北安城的夜风而逐渐凝固冷却。她也因此将其搁置在风中,不予理会,郑知微看了看时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立刻回去,她想要一个人走一会儿。
她从小区出来,沿着主路,渐渐地饱揽住夜里的繁华与霓虹。她从静谧走向热闹,在路边一阵阵音乐与人言中,窥探到自己的荒芜。当她决定回到北安时,她似乎就已经做好了格格不入的准备。
与繁华的北安格格不入,与往日旧友格格不入,与平凡温馨格格不入,与宋澜也格格不入。
可是,她从未想过,当这一切的格格不入都接踵而至时,她原来也没有自己料想的那般坚强与勇敢,像一只蚂蚁,随意就能丢掉性命。
她努力,尽可能地避免一切的发生,总以为,这样就能像遮掩住自己的伤口一样,遮住自己的无措。
郑鹏扔向她的那一个输液杆就像是戳破她最后泡沫的利刃。郑知微看到了,自己透明的,负重的,辛苦的生活。
承认自己很累,这是第一次。
就像她现在这般,耷拉下双肩,双手撑在膝盖上,慢慢地蹲在路边,这样明显地张扬着自己的疲惫。
郑知微蹲在路边,面前是车流疾驰,后面是行人言笑晏晏,店铺张灯结彩,大家共力地把郑知微“排挤”出北安的平安夜。
可就是这样的她,灰扑扑地失掉了颜色的她,却成为了宋澜眼中世界里的唯一的光彩。
宋澜放下车窗,看着郑知微。
她看着她蹲在路边,阖上双眼,一动不动;看着她紧紧环抱着自己,指尖发白;看着夜晚的小雪一片小小又柔柔地落在她的发顶。
宋澜原本有点近视,可是她看郑知微,却看得异般清楚。
她们之间隔着往来的车辆,在光影交错中,宋澜在心底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甚至想要立刻下车去,跑到她的面前,将她揽入自己温暖的怀中,她想要问一问郑知微,十三年前的话,还算不算数,她也想要给她回赠一束更大的鲜花,一个更甜的蛋糕和一个颤颤巍巍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