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白玉凤舍不得钱,更舍不得劳动力,上学这条路是说什么都走不通了,可是不能上学,不代表不能学识字。李留弟晚上睡不着时想了又想,还是自己定了路子。李玉华一出门,李留弟就背了柳条筐出门。白玉凤撵出来:“干啥去?”“薅猪草……”连头都没回,李留弟径自出门,后头白玉凤骂“小兔崽子,成天拉个脸,活似谁欠你钱了是的,那死出,够十个人看半拉月的……”隔壁正晒被的王婶听不过去了:“这一大早上的,又骂啥呀!?他白婶,要我说,你家留弟可算是不错了啊!那么点的个,天天一大筐一大筐的猪草背回来,大冬天的还不照样洗衣服?你家那猪可不就是留弟养的……除了不能赚工分,还差哪儿啊?”“咕咕咕……”把手里的鸡食撒完了,白玉凤看着在院里叨食的三只鸡,再想想昨个儿几乎被李留弟一人吃光的鸡肉,心里这个恨啊。“王大姐,你可是不知道,那小兔崽子坏着呢!这不是亲生的吧,就是养不熟,白眼狼一个……”王婶扬起眉毛,撇了撇嘴,也不吭声,只转过身去用扫帚用力拍被:“可是等赶紧了,一会还得下地赚工分呢!”走得远了些,听不到白玉凤的叫骂声了,李留弟才吐出口浊气,身上的大柳条筐还是沉得要命,可这会儿她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只要不在李家两口子跟前,她就觉得这世界是美好的。好像上辈子也是这样,出来薅猪草、捡稻穗,别的孩子觉得苦累的活儿,反倒是她最开心的时光。不过这会儿走的这条道却不是她平常去薅猪草的路。隔得年头太久,记忆有些模糊,但她还是记得靠河边那一大片野地上到处都是野草野菜,尤其是临近的那个小山丘上,什么婆婆丁、荠菜、小根蒜、曲麻菜的,一到春天就遍野生长。春天的时候,这些菜人吃,等到了盛夏深秋,凡是猪能吃的野草野菜,就都薅了烀猪食,到了秋天,天天都要薅几大筐,摘好了在河里洗一下在院子里晒干了,等到冬天没有什么绿色蔬菜时这些野草野菜就会掺在猪食里喂猪。早些年,这些东西别说猪,就是人都享受不着,李留弟恍惚还记得荒年时别说春天时,就是秋天时小山丘上也是光秃秃的,凡是能吃的都让人吃了。这几年日子又好过了,人不用掏空心思地到处找吃食,连猪也能养肥了,不像那些年,人都吃不饱,哪儿还能喂猪啊?生产队猪圈里养那么几头猪,也是瘦津津的,两眼无神,看着个人就眼放红光,吭哧的声儿又粗又重,吓死个人。那会儿都吓唬小孩要是不听话,饿急了的猪半夜就来啃你的脑袋瓜。李留弟对那几头猪印象深刻,该说是被吓的,那年别人说都是因为她,李栓柱才是个傻子,白玉凤就把她丢进了猪圈。臭气熏天的猪糞味,还有围过来直吭哧的猪,让李留弟一连做了好几晚上的恶梦,她总觉得要不是夏奶奶及时发现她把她捞了出来,她真的很可能就被猪给啃了脑袋瓜。打那以后,李留弟就有些怕猪,可是她怕谁又在乎,李家后来养的猪还都是得她侍候着,每回扫猪圈,李留弟都觉得像是扫了场仗一样可怕。今个儿出来得早,可李留弟却没想去薅猪草侍候猪大爷,这条道一直走,就是生产队队部,不过她要去的也不是队部。生产队里文化人不多,就是有识字的,这些人不会有闲工夫教她一个小孩识字,谁不想多赚几个工分呢?再说白玉凤那个脾气,要是有人教她识字,耽误她干家务活,白玉凤还不得来骂大街?可这生产队还是有人不怕白玉凤的,就像是孙燕。虽说孙燕她们那些知青骂人不行,半天都迸不出一个脏字来,可架不住有人帮她们啊!只要几个年轻姑娘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窝里打转,露出委屈的样子,立刻就有那年轻气盛的男人帮着出头,哪怕是亲婶子,都能张嘴就撅。“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娘们,一张嘴就骂人,也不知道害臊,尽给咱生产队丢人……”就连张队长,都皱着眉头呵斥去找知青麻烦的女人,甚至还把事情上升到给政治问题上:“这些知青都是主席给咱们派来的好同志,不说照顾着,还这么欺负人家,要是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得咋个伤心啊?”得,话说到这地步,还有谁敢去知青点闹事呢?不过也因为这个,知青点的女知青们就都成了生产队里妇女嘴里的狐狸精,女知青点就更成了狐狸窝。平常没事时,场里的年轻女孩是不准往那儿跑的,不过这世上就是这样,越是禁就越禁不住,生产队里十七八的姑娘们还就爱往那头跑,学着女知青们说话,学着她们走路,学着她们的发型,学着她们说话文绉绉的。那回何大娘扯着姑娘的头发,硬是把她从县城里花了两块钱买的头绳扯下来了,气得直骂姑娘败家,何大爷却反倒骂何大娘屁事都不懂,没看人家知青点的姑娘都戴这个?我姑娘差哪儿了?还真是,也不知道是因为何海燕越长越好看,还是因为她越来越像知青点的女知青,在生产队里,除了那些女知青,何海燕可算是一枝花了,真有不少未婚的男青年喜欢她。可何海燕对生产队的年轻人是看不上的,她喜欢的大概是知青点的郭志国,就是前头正在大声讲话的瘦高个。这年头年轻人里头胖的少,但也不是像后来那种健美的身材,穿着衣服看不着,要脱了衣裳大概个顶个的排骨头。郭志国就是,人长得瘦,个子又高,穿着衣服,衣服都有些晃风,可这年头不流行衣服紧贴身,肥些更好,要长胖了也不用买新的不是?这会儿,郭志国正在训人,但训人也是斯文的那种训法,不像场里的人一训直接就开骂了:“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呢?咱们做人就得本本分分的,实实在在的,可不能学那些‘胆大高产’的路子,话不能说那么满……”和大铁牛赛跑被郭志国训的人也是个知青,虽说郭志国算是知青队的队长,可这个张国庆却根本不把郭志国放在眼里,这会儿挥着手,满不在乎地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说大话呢?咋的,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人定胜天’,你就信不过我能胜得了这台大铁牛?”说的大铁牛,不是牛,而是一辆上海牌卡车,sh130,军绿色,外形在李留弟看来和解放啥的也都差不多,都是老款式了,但这年头这车却是崭新的,公社这回下了大本钱,从上海接过来的车,生产队可是分不着,要不是今天公社来车拉粮食,他们还看不着这台金贵的大铁牛呢!听说,就这么一辆车,就得一万块。这年头,一万块那可是老鼻子钱了,一家人不吃不喝也得五六十年才能赚到手呢!也因为这个,这辆上海sh130在公社里就是个金疙瘩,连城里来的知青们都看稀奇。“我跟你们说,这车我在上海总见,真没啥稀奇,也就是听说公社里有了新车,才看个热闹……”吐着瓜子皮说话的年青女人看到李留弟,声音一顿,掀了掀眼皮,却没和李留弟说话。李留弟也没凑到她跟前去说话。这个孙燕,就算是李铁牛喜欢,也和她没啥关系,别说他们俩后来不会成,就是成了,那也和她没半毛钱关系。她要找的是女知青点的徐梅,徐梅和孙燕一样是上海知青,不过人就没有孙燕那么傲气,脸上总是带着笑,虽然没有孙燕好看,可人缘却很好。第一天到二生产队时,一群知青都是风尘仆仆,个个愁容倦眉,就只徐梅一个还能和接他们的生产队队员们笑,还从挎着的军绿色书包里掏出糖给一群孩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