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未时。随着侍人引路,盛拾月、盛凌云、盛献音踏入满月门中。仅是一墙之隔,身后落叶秋木,面前满目翠绿,竟是以人为方式将夏季留在这方寸园林之中。青木、鸟鸣、绿池中的锦鲤争相冒出水面,唯有萧瑟秋风不作美,泄露一丝寒气,将人拉回现实。侍人避退至一边,双手交叉摆在身前,垂首以请。身穿蟒龙交领石青袍的盛献音,一挥宽袖,理所应当地上前一步,率先向前头的重檐亭走去。身后的盛凌云眼色森然,冷冷瞪了盛献音的背影一眼,继而大步跟随。盛拾月反倒闲适,不紧不慢跟在她们身后。亭中左右都有摆有屏风遮挡秋风,边缘处还设有炭盆,刚一踏入,便感受到一股热气铺面而来。盛拾月来不及感受,就先屈膝跪下。“儿臣献音给母皇请安,愿母皇万福。”“儿臣盛凌云向母皇请安,母皇万福。”“盛九给母皇请安,母皇万福。”三道声音前后落下,斜倚美人靠的皇帝似乎才注意到她们,扭转身子后,抬手将装有鱼食的青花瓷碗递给旁边侍人,侍人立马接过,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来了啊,”皇帝先是慢悠悠地说了句话,而后浑浊的眼眸一扫,将三人模样尽收眼底,又缓缓道:“起来,坐着吧。”“是,”三人同声答应。盛献音直接起身,坐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上,虽是最近,但也隔着一丈距离,不过她侧身弯腰贴近,便显得十分亲昵。“母皇,近日身子可安好?可让太医日日把脉,调养身子。”盛献音本就生得圆脸白面,温厚敦良,即便不笑,也让人觉得很好接近,更何况此刻满脸关切,仍谁都要说一声孝顺。盛凌云坐在皇帝另一侧,因距离较远,还要刻意接近的缘故,宽肩窄腰挤在一块,冷峻面容扯出一抹笑,莫名多几分滑稽。她开口接道:“儿臣前些日子托人从北狄采买了不少珍贵药材,已送入宫中,让太医煎熬,为母皇温养身子。”皇帝听到两人的关切,面容稍柔和了些,只道:“你们有心了。”她目光一扫,看向更远处。盛拾月也不出声,只寻了个有屏风遮挡的地方,规规矩矩往那儿一坐。倒是比以往乖巧许多,起码没有左腿搭在右腿上,翘起个二郎腿,再伸手摘颗葡萄,往嘴里丢。注意到皇帝眼神,盛凌云、盛献音连忙插话,提起其他,将盛黎书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盛拾月不曾出声,看向池中锦鲤,神情恍惚一瞬。她府中的池子里栽种了不少荷花,这几日都谢完了,只剩下一堆枯杆,不知何时才有藕。九、十月?那好像只差一月了,到时给小荷花请一日假,带她去泥潭里踩踩,否则那么一个半大小孩,天天只会念书写字,要是变成只会之乎者也的酸书生,她想一想就觉得头疼。到时还要把萧景等人也喊过来,省的每年什么都不干,还要从她这儿连吃带拿,顺走不少藕。思绪间,不知旁边人说到什么。只见皇帝突然露出些许怒容,而盛献音直接跪趴在地,喊道:“母皇明鉴,献音对稚雪一片痴心,绝无他意。”“你是非她不肯了?”皇帝斥声再骂。盛献音头抵地板,双手摊开,整个人都跪趴在地方,声音带着凄楚,道:“献音知母皇对淮南王心怀芥蒂,可当年事与我们这些小辈有何关系?”“再说淮南王已隐居多年,决心不再理会朝廷之事,若不是前些年为请封世子而进京,献音甚至无缘认识稚雪。”“这些年,献音顾忌往事,一直未与稚雪深交,只有偶尔信件联系,可情深难抑……”她趴在地上,只喊道:“求母皇怜悯,心疼儿臣二十几许,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为大梁兢兢业业多年,夜深回府连个添茶的枕边人都没有。”皇帝不理她,反而偏头看向盛凌云,说:“你也深夜孤枕难眠了?”这话说得直白,盛凌云脸色一变,又急忙低头掩饰,回道:“儿臣也到该成亲的年纪了。”盛拾月听得索然,反倒看向盛黎书。眼下不过初秋,暑气一散,冬寒未至,气温最为舒适,可盛黎书却早早披上厚衣,单手抱着个珐琅三阳开泰纹手炉,周围的碳炉烧得极旺,哪怕盛拾月只披了件浅青宽袍,也仍觉得热。她都如此,更别说为显重视,特地套上繁琐公服的盛凌云、盛献音两人了,还没有一会就热得出汗。皇帝微微闭眼,像在思索一般,手指敲打着暖炉,过分鲜艳的珐琅衬得她手指枯瘦,早年所受的斑驳伤痕没有随着精心养护而淡去,反倒随着年老而越发明显。盛凌云、盛献音一坐一跪,皆低头不敢言语。直到皇帝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看向远处。
在亭外候着的侍人立马点头回应,再招手向更远处,继而就有几个侍人手执画卷,快步走来。须臾,这几人停在不远处,齐刷刷将画卷放下。“这是……”只见那画卷上画满不同人像,底部还有小字,写着画像之人的名字、家世等。盛拾月拧紧眉头。盛凌云、盛献音两人神色各异。皇帝却挥了挥手,很是疲倦道:“确实是朕疏忽了,将你们的婚事拖到现在,这是内务府挑选出的适龄坤泽,你们且看看,若是有心悦之人,朕再为你们赐婚。”她这态度着实奇怪,之前任由百官上奏,摆出一副置之不理的模样,可私底下却指派内务府挑选坤泽,然后突然一改态度,竟让她们挑选起来。盛凌云、盛献音站起身,便往那一排画卷看去。盛拾月自觉没她的事,只低着头发愣。刚刚好像看见太仆家的女儿?屈夏被撤职之后,太尉之职空悬,陛下这几日都在提携太仆,有意让她填满空缺,八皇姐若是选她,正好能弥补屈家失势的打击。可是画卷旁边的太府寺卿也不差,掌管着大梁的钱谷、租税、赋役,若能与她家结亲,对盛凌云的好处不必说。就连盛献音都看得眼热,呼吸一重。盛凌云不免得意,扬眉瞥向对方。先挑选又如何,还不就是那样,她眼下可是有着随意挑选的权利,可比她盛献音千求万请,好的多。盛献音冷哼一声,正打算避退到一侧,眼不见心不烦。可皇帝却开口:“你也看看,是否有中意的?”盛献音一愣,不等她出言表明忠心,皇帝又转向盛拾月,十分自然地开口:“小九你也是。”盛拾月瞳孔一缩,不明白盛黎书所言为何,她明明已经成亲了。她思绪杂乱,一时无法理出头绪,只起身拱手道:“小九年幼且顽劣,平日都在烟柳之地厮混,哪里懂这些?更别提给六皇姐、八皇姐相看未来妻子了,要是被人得知,岂不让人耻笑,平白惹得未来嫂嫂不悦。”她不管盛黎书暗指什么,反正先装作不懂,从中脱身。盛黎书抱着暖炉,却叹息道:“你与宁清歌的这桩婚事,本就非你所愿,是朕一气之下,胡乱所指……”“如今心中愧疚,便想借此机会,再给你娶个喜欢的坤泽。”大梁娶妻相对自由,哪怕是乾元、坤泽的结合,只要未结契,便能迎娶多名坤泽,但随着这些年坤泽地位的提高,众人为表明自己对坤泽的敬爱,通常只会迎娶一名坤泽。只有皇帝、淮南王这样位高权重、需要担忧子嗣不丰的人,才会拥有多名坤泽。话音刚落,不管是盛献音,还是盛凌云都面色一沉,暗自思索起来。难不成母皇属意于她……盛拾月脊背一凉,连忙地往地上一跪,磕头就道:“小九跪谢母皇怜爱,只是六皇姐、八皇姐如今还未娶妻,小九本就比两位皇姐小得多,现在却比两位皇姐先成家,本就不该,哪里还敢再娶?不是平白让人笑话吗?”盛黎书眼眸一眯,却道:“你提了两次让人笑话,怎么?““朕这位名扬大梁、无法无天的九皇女也开始担心别人的看法了?”她句句紧逼,话锋直指盛拾月。盛凌云和盛献音的神色变化,察觉到些许不对,不知其中原因,只能暂时垂首,站在旁边听着。盛拾月心中疑惑,却来不及多想,只道:“小九曾经年幼,确实做出许多荒唐之事,如今想来,实在羞愧……”盛黎书一挑眉,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所以你这是要痛改前非,迷途知返了?”她将暖炉往旁边一放,又说:“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国子监念书?”“是,”盛拾月不敢起身,一直跪着回应。秋风吹来,却被厚重屏风遮挡,角落里的碳火烧得发红,竟冒出几缕火苗,亭中越发闷热。盛凌云、盛献音两人被热得两颊发红,偷偷扯开领口。盛拾月额头、鬓间全是汗水,砸落在白玉石板上,开出朵朵碎花。皇帝微微转身,看向池中还在争抢的锦鲤,语气随意道:“既打算痛改前非,就该好好在国子监念书,又怎会往长生观中跑?”长生观?!盛拾月突然庆幸自己并未起身,一直头抵着地面,才能不让面前人瞧见她眼底又惊又惧的情绪。她可是刚从长生观中得知阿娘的往事!盛拾月思绪一转,不由想到另一种可能,盛黎书是否已知晓当年的事?汗水滴落,急促跳动的心脏将胸膛震得砰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