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真漆黑的眸子在她身上停留几秒,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似乎殿中因为女子待久了的缘故,竟然也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不同与汴京贵女常用的厚重脂粉,反而是干净清晰。他竟有些无所适从,眼神不曾避开:“不必多礼。”纪宴霄忽而轻笑一声,起身不动声色挡去那道窥探的视线:“舍妹脸皮薄,安公子还是不要这般盯着为好。”姜藏月也配合的往他身后避了避,一副羞涩模样。片刻后,屋内三人都坐了下来,因生着炭火,是以将大氅都解下放至一旁。安子真让人上了好茶,言行举止颇为随意,他笑一声,说:“纪殿下怎知孤山寺在义诊?”纪宴霄含笑只答:“义妹自小身子弱,对于汴京的医师遂关注得多了些,这病症又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听闻孤山寺的大夫是安公子府上的,想来多试试也无妨。”姜藏月浅咳了几声:“倒是麻烦兄长了。”她说话时,脸上因咳疾多了几分难得红晕,嗓音也似吴侬软语一般轻柔。纪宴霄要做什么都说清楚了,既然都对廷尉府有所图谋,她不介意今日成为纪宴霄明面上的义妹,甚至是弱点。他是武安亡国送来的质子,自然是要融入汴京权贵公子哥里的。纪宴霄笑着推过去一些糕点。“尝尝。”“安公子府上常做药膳,这糕点也与寻常不同,兴许心里能舒服些。”他就坐在她身侧,身形修长,全然为她挡去窗外吹拂而来的冷风。姜藏月垂下眼帘乖巧点点头。她故作柔弱,白皙纤细指尖抓住纪宴霄的衣袖,隐带有恳求:“兄长万不要将病情告知母亲。”纪宴霄指尖微顿。姜藏月悄然红了眼眶:“母亲常年身子不好,断是受不得打击的,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是治不好的,何必浪费银钱。”她又将糕点推回去,凝视着他:“兄长身家不丰,莫要为我的病奔劳,于心不安。”少女的呼吸就在耳畔,很轻,像是羽毛在挠着耳廓。纪宴霄眼睫微颤,略避开些才恢复平日笑容:“这是说的什么话。”“既是义兄,便是应该。”话落,姜藏月又侧过身狠狠咳了好几声,可见这病症是真,且是有些严重的。门外僧人煮的姜茶也适时送进来。辛辣清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端着药碗的少女面色苍白,娇娇小小更显得人清瘦不少。背后宽厚的大掌替她轻轻拍着,两道白衣身影缱绻旖旎,倒真有了几分‘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姜藏月瞬间全身都绷紧了。他唇角含笑看她,眼眸像是深深浅浅的琥珀,待再近些,亲手将云白雪兔毛的披风为她系紧,起了风,青年男女衣袂交缠,对影成双。原来是风弄竹声,只道是金佩响月,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青年反而端起姜茶,又吹凉了,目光带着温柔,只哄她:“不苦。”姜藏月垂下眼。她在四门也接受过这样的男女应对训练,现在看起来纪宴霄就算没有接受过,也不遑多让。安子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姜藏月又咳了好几声,这一次手帕上有了猩红的血迹,她不由得柔弱靠在他怀中。纪宴霄终于将怀中女子温柔抱起,嗓音压低:“搂紧些。”闻言姜藏月半边脸藏在他怀中。此时此刻,风催叶下,霞倾枝上,窗外莺声啭,似低语缠绵,那抹冷香沾染她周身,缠缠绕绕不见消。少女手搂在他脖颈处,像是将自己全身心的交付于他。这样亲昵的交缠,像是一粒朱砂入了酒,悠悠晕开,就再也合不拢了。窗外山寺点点浮光,影影绰绰,人间与风月交织,一并随柔软的涟漪销声匿迹。青年抱着怀中少女踏出大殿。须臾,安子真回过神追了上去。廷尉府的侍从跟在他身后,他道:“纪殿下且慢。”姜藏月眉眼微动。纪宴霄像是才跟怀中少女交谈过什么,语调还带着些勾缠:“安公子想要说什么?”安子真看了看纪宴霄,似试探出声:“纪殿下对义妹如此之好,怎么从前并未见过?”纪宴霄幽幽叹了口气,将披风越发拢紧了些,怕怀中人吹了冷风头疼。姜藏月之前还不觉得,可如今越是这般靠近,他身上那股缭绕的冷香越往鼻间扑来。似乎无孔不入,让她有些烦躁,着实恼人。她手环着他的脖颈,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亲密接触,这样不可控制的感觉让她不自觉想要拉开距离,男女情事她习得最差。然纪宴霄右手覆上她的腰,搂着腰的大掌将人更是拢得靠近些。她若再是乱动,便当真是要掉下去了。“纪殿下今日当真是陪着义妹来看诊吗?”安子真不由得再次问上一句。“我若不来看诊,来孤山寺做什么。”,!纪宴霄眉眼展开,很是温顺的样子。“近日圣上让纪殿下和大殿下负责修筑河堤之事,我还以为纪殿下是想探查什么。”安子真也不介意直言不讳。廷尉府在朝中的地位是根深稳固,难不成还会怕了阴私诡计。再说了瞧着纪宴霄今日确实没别的想法。姜藏月眸子闪过一丝暗色,看来廷尉府如今已经到了旁人不可制衡的地步了。“安公子想多了,我尚没有那么闲暇。”青年挑眉叹息。姜藏月又难受得咳了咳,似乎在提醒什么。眼下白衣少女被俊朗青年抱在怀中,玉软花柔,缠绵悱恻,多多少少吸引了旁人的瞩目,谁瞧了都想要说上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我多虑了。”安子真这下的笑方才真切了几分。“安公子若无要事,我便带人先回去了。”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闻言,安子真到底多看了那抹云白裙衫一眼,犹豫了一下,方才笑道:“若是纪殿下不介意,改日可带义妹到我府上,府中大夫与平常不同,应是要好上许多。”纪宴霄目光落在安子真身上,眉眼昳丽:“承安公子的情,纪某记下了,多谢,改日约好时间必定与安公子一聚。”安子真有心想和姜藏月说些话,可人家尚在病中,身子娇弱吹不得风,他没有理由,也只能看着纪宴霄抱着人离开孤山寺。待上了马车,雨后新风带着湿润气息徐徐吹来,将马车内莫名的气息吹散,纪宴霄笑道:“姜姑娘,如今事可算是成了一步,安子真应了下一次邀约。”姜藏月微微掀开淡青色窗纱看向孤山寺的方向。纪宴霄轻笑叹息:“我若与姜姑娘谈论旁的,你定然是不想听的。”他在心中颇为认真的思考过,考虑着如何才能让两人之间的合作更为稳固。毕竟她从不信任他。甚至他思考过,要不要制造危急让她相救,可很明显她兴许直接看破不会救他,也许还会一刀结果了他。想着想着他又叹了口气。姜姑娘真是难缠得紧。马车在青石板上缓缓行驶着,过了一阵急雨,两侧大大小小的摊子又如雨后春笋出现了,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安氏的人在跟踪我们。”纪宴霄不甚在意,嘴角挂着那抹常见的笑意。姜藏月放下窗纱:“我知道。”廷尉府纵然可以不在乎小鱼小虾的算计,可也并不意味着没有脑子,凡事自然是再三确认。“我在弹子石街有一处四进宅子,先去那儿,待盯梢的人撤了再回宫。”纪宴霄掀开帘子说了几句,庭芜拉扯着马车顺其自然往弹子石街而去。姜藏月道:“殿下何时买的宅子?”“三月前。”纪宴霄浅笑道:“未雨绸缪。”姜藏月没再说什么,三月前纪宴霄已经学了不少东西,早做准备并无差错。纪宴霄不知她在想什么,尾调略弯:“宅子里放了个死人。”姜藏月抬眸:“何人?”“手下之人。”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夜横死街头找不到死因。”姜藏月眸子深了深。眼下是谁下的手还当真不好说,安乐殿如今结仇不少。不过找不到死因则说明死者身上并无伤口,纪宴霄既然看不出来则说明也非是震断经脉而亡。马车外熙熙攘攘,其内姜藏月坐在纪宴霄对面。“我查不出死因。”纪宴霄神色自然:“倒是颇为奇怪。”求人办事倒是不含糊,姜藏月平静道:“这是纪殿下提出的第二件事。”今日无论纪宴霄来不来孤山寺,她都有办法接触安氏和安子真,只不过眼下事情更复杂了。纪宴霄叹息一声,只是笑着回应她:“四进宅子写的是姜姑娘的名字。”马车外熙攘喧嚣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马蹄踢踢踏踏的声响,转过正街就到了四进的宅子。宅子大门前挂的牌匾是张府。门前小厮连忙迎上来行礼,过后便牵着马缰至别处,纪宴霄笑道:“进府。”庭芜也跟在一边儿,虽然一瘸一拐,但修养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好全了。他瞧见殿下跟姜姑娘走在一块儿也不奇怪,毕竟他们总是在密谋什么,只是指路道:“诺!殿下,郝全的尸体还停在后院里。”纪宴霄吩咐下去:“让人看好门前。”庭芜点点头出去了。姜藏月便知道这个人对纪宴霄应该不是寻常。人死如烛灭,但人死也能说话。“殿下,那便不要再耽搁时间了。”姜藏月开口。纪宴霄浅笑:“姜姑娘就不害怕尸体吗?”他又道:“如今初冬,是以尸体保存的还算完好。”就在谈话间,庭芜让府中小厮看好门口,这才跟了上来:“殿下。”他走路不算快,到底腿还有点疼,嘴里嘶嘶的:“昨夜让仵作查探过了,没查出什么。”纪宴霄:“没查出什么不代表没有什么。”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庭芜也不说什么了,反正殿下说的都是对的。待打开后院的门,一股寒凉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气味,姜藏月微皱眉。云白裙衫在这样冷寂的院中被风忽而扬起,莫名多了几分诡异幽幽之感,似雨中雾,捉摸不透又心存忌惮。纪宴霄看着少女靠近尸体,本想让她换上专门的服饰隔绝气味,可须臾间姜藏月白皙清冷的指尖直接捏开了尸体的嘴。庭芜一个激灵,先给自己换上了衣裳隔绝开来,纪宴霄也上前在她另外一侧观察。纵使冬日尸体不腐,但仍旧气味难闻。庭芜远远捂着鼻子,还不忘说事儿:“昨夜找到郝全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并无明显外伤也没瞧见内伤。”纪宴霄颔首。院中安静得只有白衣女子翻动尸体的声音。他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双手白皙如玉,却丝毫不在意尸体的气味,更像是在翻一块死去的猪肉一般。纪宴霄似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开口:“姜姑娘可曾发现什么?”庭芜怀疑自己幻听:“殿下,姜姑娘又不是仵作。”纪宴霄轻笑一声。“她比你会的多。”果不其然,片刻后姜藏月停下翻动的手,重新将尸体用白布覆盖,才淡声道:“今日没带剔骨刀不方便,若殿下不介意,改日我会将他整副遗骨剔出来。”“等天气晴好时,我会将骸骨用麻绳串联,放进烧热的土坑中用酒醋熏蒸,两个时辰后可抬出骸骨,以红伞验骨。”庭芜盯着她,嘴唇抖了抖。像是有什么不可置信的话又憋了回去。姜藏月看了庭芜一眼,似觉得他没听明白,便解释道:“待剔出一副完整的骨架,若骨上有被打的地方,就会显示出淡红色的血荫,如果骨头打断,在折断两头续接出,便都会有血荫的痕迹。”“或者也可不剔骨,古语有言,可用梅饼验尸,加入适量葱、川椒、食盐、酒糟等,聚合研烂,于火上炙烤,再将纸张放在需要验看之处,梅饼其上,自可验证伤痕。”庭芜再度激灵,彻底清醒了。:()凤唳铜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