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早在郑缙求饶时就已主动离开座位,跪在下方请罪,此刻心中无数念头千回百转,进退两难,支支吾吾地嗫嚅:“陛下,家父、父亲他是为奸人所惑,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等大错……求陛下息怒……”
“朕没法息怒!”乾圣帝厉声道,“你给朕睁大眼睛,看看你们干出来的好事!”
“你们父女合谋,把这妖物引进宫中,不光要害了朕,还要残害其他皇子,残害京城百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郑缙顶着乾圣帝的怒火,不住地磕头请罪,皇后也一声不敢争辩,只是伏地饮泣而已。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没人上前劝慰,乾圣帝自己逐渐从冲天怒火中缓过劲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勉强收拾起心绪,对仇心危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朕已经知道了,朕实在没有想到太子……唉,太子竟会行差踏错至此,多亏了先生示警,令朕不至于受外戚蒙蔽。”
仇心危向他欠了欠身,却并没有收场的意思,乾圣帝又期期艾艾道:“待朕回宫后,一定从重惩处这一干人等,还请先生念在百姓无辜的份上,今日就此罢手吧。”
迟莲站在不远处,眉头抽筋似地跳了两下,总觉得这事还没完,心中隐隐不安。
仇心危忽然笑了一下,如烟的视线悠悠落在皇后身上,轻声问道:“皇后娘娘,您觉得,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把罪责推给自己的父亲,这样就能保全更多的人……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但其他人为什么要配合你的自欺欺人呢?”
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皇后跪伏的身体蓦然僵住,随后以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的幅度剧烈地颤抖起来。
乾圣帝惊讶疑惑地望向她,郑缙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竟连身份的差别都顾不得了,脱口阻止道:“芝娘!”
可皇后只是怔然地跪坐了那里,低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苦笑了一下:“父亲,没有用的。”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她坚持了几十年、几乎成了本能的端庄仪态终于颓然崩溃,身体一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缓缓回望仇心危,“你是来帮它报仇的,对不对?”
华美的锦缎衣摆凌乱地摊铺在她身周,犹如盛放的花朵,却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仇心危不置可否,权作默认。
皇后抬手摘掉了耳朵上的明珠耳珰,随手一抛,宝石掉落在石砖地面上,碰撞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样的破碎声音中,她慢慢地开口道:“妾家住在尧州府高阳县梅塘镇,先祖是尧山采玉人,大约百年前曾以凡人之身误入尧山大泽,因瘴疠而致暴盲,所幸守山之灵蚺龙以秘药相赠,治好了他的眼睛,并且送他下山归家。”
“先祖感念山神恩德,在家中为它供奉神位,代代香火祭祀不绝。或许真是因为神灵护佑,郑家从一介勉强糊口的采玉匠人逐渐发家,到父亲这一代时,已成为了梅塘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
“尚德二十八年,臣妾与母亲春游归家,马车路过城门时忽然惊驾,一个云游方士帮忙拉住了马,并对母亲说,车中之女,日后必定贵不可言。”
这一年郑家大小姐郑怀芝十三岁,梅塘镇上已流传起关于她美貌聪慧、命格贵重的风闻,郑缙认为这段际遇这是上天给予的征兆,于是为女儿精心筹谋准备,请来老师教授她琴棋诗书、针黹女红等诸般技艺。
次年春天,玉京传来了为诸皇子选妃的消息,郑缙喜出望外,下定决心一定要举全家之力送郑怀芝入宫。可就在使者到达尧州府前夕,郑怀芝忽然生了一场重病,高热后双目失明,再也无法视物了。
郑家不敢让这件事传扬出去,私下花重金请来了尧州府各家药堂有名的大夫,都说此症已无药可医,劝他们另请名医。郑缙只得接受一切辛苦付诸东流的现实,沮丧之下,他把气撒在了女儿头上,从此对她不闻不问,更别提求医问药,只将她随便养在后院里,等日后寻个条件差不多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就算了。
从掌上明珠到弃如敝履,也不过就是一双眼睛的事。
郑怀芝在这短短数日间尝尽了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滋味,她甚至一度萌生了死意,与其苟延残喘地过一生,还不如干脆结束痛苦重新开始。
她默默地为自尽做着准备,阖府上下几乎没人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郑氏夫妇还是陪伴她长大的丫鬟——又或者是发现了却保持了沉默的态度,甚至正是因为对她抱有同情,才觉得应该让她有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万幸她身边还有一位积年的老嬷嬷,是服侍过郑家三代的老人,就在郑怀芝决意吞金的那个夜晚,老嬷嬷闯进来按住了她的手,浑浊双目对上了女子黯淡无神的眼珠,她颤颤巍巍地低声问:“大小姐,您还记得咱们家里的那个小祠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