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陆星乔回来,桌上两个人的状态才慢慢恢复。在餐厅的嘈杂声里,四周人流涌动,三个人坐着,相顾无言。叶朝咬着糖,听旁边哭声断断续续,他顿了下,转了转脖子,然后随手扯身边陆星乔袖子。等人看过来,他胳膊撑着桌面,手指随意戳一下后边震天动地的声源:“看见没有。”他说:“刚那有个小孩在外边摔了,愣是憋着没哭,回来才开始发力,现在还没停。”他说:“这小孩声音挺亮的。”陆星乔顿了两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沉默片刻,转头看着叶朝,疑惑问:“物伤其类?”他眼珠深黑,表情平静,问的也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叶朝:“……”什么玩意物伤其类?伤谁?伤他自己?叶朝捏着茶杯,差点以为自己不认识这几个字。他冷着脸,顿了下,慢吞吞把脖子转回来,嘴里“咯嘣”一声,抬眼看陆星乔。陆星乔跟他对视,脸色淡淡。叶朝磨了磨牙,面无表情道:“这么会用成语,乐姐平时没少重点关注你吧。”春秋湖边一别,他和言乐莫名在学校碰到过好几次。有时候停下来打招呼,能说几句话,说不定比旁边这人说的多。明知“重点关照”是什么,陆星乔听了也不脸红。瞥他一眼,唇角似乎扬了一下,还“嗯”了一声。叶朝:“……”真行。叶清远在一边听的直笑。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吃完饭,没停多久,叶清远叫了个代驾,拉着行李箱去机场。叶朝跟陆星乔跟着送他,兄弟俩一前一后,一直把人送到检票口。叶清远进去刷脸,在里面跟人说话,叶朝站在检票口外面,眼皮轻抬,手指蜷了又伸。四周的人声漫长而嘈杂,叶清远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他一眼。见男生一直绷着脸,他笑了笑,又抬抬下巴,手指指着登机口:“我走了?”叶朝远远的看着他,顿了下,点点头,又冲他晃了下手里的手机。叶清远低头解锁,看到屏幕发亮,他儿子给他发了两条信息。一条是:『忙自己的,不用担心我。』一条是:『老叶,你好好的。』叶清远顿了下,拉着行李箱的手指顿住又松开,他眼尾略弯了下,抬手推推眼镜,点头道:“好。”他抓着手机上飞机,步履优雅,一直等坐下,方才觉出累。手指僵的几乎不能动,他闭上眼睛,拿着毯子,往身后的位置上靠。不知不觉,他睡了过去,一路上,做了几个循环往复,又百无聊赖的梦。第一个梦里,阳光灿烂,春暖花开,有大片的湖光山色。他站在湖光之前。那一年他二十岁,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出薄薄的褶皱,穿着挺括的衬衣,是青京有名的散漫风流。他开着车,漫不经心从月亮湖路过。头上有一片梧桐,未成形的花苞从头顶缓缓降落,他好奇心起,低头去看,和路边舔冰淇淋的李琅对上眼睛。年轻人眉眼挺秀,穿着深蓝色的格子衬衫,半长的头发被风吹的飞起,他微微眯眼,迫于看不清路,又只好不耐烦睁开另一只。叶清远和他遥遥对视,然后笑起来。惊鸿一瞥,不过如此。他抑制不住的心动。梦里思维波动,叶清远止不住笑,他想过去,叫李琅名字,忽然间,这个梦就随着湖光山色散了。叶清远站在黑暗里,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心里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一下,落进大片混沌。他看着四周的虚无,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瞬间,他无比清晰的,在梦境里意识到。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不在很多年了。叶清远感觉到窒息且烦躁,他在密密匝匝流转的时间里挣脱不出,他往前,又走进一间宽敞的房屋。屋里窗明几净,桌上摆着两盆花,花香阵阵,外面有虫鸣鸟叫声。屋里没有人,他在里面一间一间,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低头,看到了叶朝。四五岁的小叶朝,眉眼好看又漂亮,像个糯米团子。他正抬着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咬着棒棒糖,坐在厨房的门槛上看他。见到他,叫他:“爸爸。”叶清远愣愣的看他,不知怎么了,顿时有点心绞痛。他突然想起来,这时候叶朝五岁,李琅撑不住,已经去世了。他有条不紊的办爱人的葬礼。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出了问题。他手总是抖,记忆力也有退化,有时候旁人跟他说话,他要迟钝很久,才能缓慢的反应。“爸爸。”小叶朝不知道他状态不对,坐门槛上叫他。说来奇怪,他从小就是个小混球,那时候就特别乖。只有肚子饿的不舒服,才咬着糖走过来,透亮的眼珠看他。叶清远反应不过来,他就看着他,嘴里也不催。叶清远看着他,摸摸他的头,然后进了后边的厨房。但进去厨房,他发现自己又忍不住走神。明明拿出小锅,准备给小叶朝煮点吃的,烧好了水,他提着水壶,却又忘了把锅从煤气灶上拿起来。刚烧好的开水,从他手里脱手而出,倾盆直下。小叶朝站在旁边,愣了愣,被溅出的水星烫的眼皮通红。水下就是皮肉,叶清远也被烫的不轻,却奇异不觉得疼。他低头,看看掉眼泪的小叶朝,又垂眼看自己起泡的手指,终于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他开始重新往返医院,请了保姆,对方却没把小孩照顾好。他闭了闭眼,最后没办法,联系了宋岚。宋岚和陆弘连夜赶过来,抱起沙发上熟睡的叶朝。他交代好一切,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在好友复杂的目光里躲走。这么躲来躲去,离多聚少,小孩却不知不觉长大了。少年一双眼睛很亮,头发有些乱,但有了少年人独有的担当,他站在机场明净的天光里看他。一双眼直击人心,咬着糖,姿态随意对他说:“忙你自己的,不用担心我。”他说,“老叶,你好好的。”叶清远看着他,又想笑,他捏了捏鼻梁,眼皮又有点湿。他想走过去,想拍拍他儿子的肩膀。却开始掉进无休止的噩梦。梦里画面一转,从机场变成一个滂沱雨天,天色黑沉,暴雨倾盆,少年又长大了许多,成了挺拔帅气的青年人。他二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绷着眼皮,却没笑。他高了点,但瘦了很多,凌乱的头发戳在眼睛上,几乎能看到骨架,像总没好好吃饭。他开车在盘山公路上,车速很快,明明穿着裁剪合适的风衣,却莫名单薄的冷冽。座位上的电话响了,他扫了一眼,没有表情,直接挂掉。对方却锲而不舍,他皱眉,觉得不耐烦,终于接起来。那是个陌生号码,电话那头的人温声道:“哥,欠别人的是要还的。”青年打着方向盘,声音很凉:“我欠你妈。”砰的一声,一辆巨型大卡直冲而下,他坐的车四分五裂。叶清远心脏骤缩,忽然醒了。窗外风轻云淡,天空湛蓝,他还坐在飞机上。他坐起来,额头剧痛,这一瞬间,他根本呼吸不过来,手指抖了两下,才摸出手机。他打开少年登机前发来的两条微信,看了很久。『忙自己的,不用担心我。』『老叶,你好好的。』窗外白云漂泊,叶清远看着屏幕,目光凉而静。最终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往后,摔进温暖的座位上,似乎这才能抵御从骨头缝里由然漫出的寒意。他不是侥幸的人。
那么真实,只是梦吗?过了许久,他抖着手,在没有信号的手机上翻出一个电话,并编辑了两条备忘短信。『项目暂停,五月不去江城,我确定,还有……帮我安排治疗方案。』『不为什么。不想死了。』-送走叶清远,代驾顺便把两个高中生送回学校。一路回去,叶朝手机嗡嗡直振,打开一看,全是夏明扬他们趁午休偷偷发过来的消息。大部分问他有事没,鹰子怎么说,事儿处理的怎么样了,黄子华怎么突然退学了,怎么一天不见人影。有贴心的还附赠一张照片,照片下是一张处分表。处分表一般就贴在教学楼下边,随眼可见,不知道谁这么大胆,直接上手拍。叶朝随手点开,发现上面一排人名,列的整整齐齐。方波不是一中的,最上边是黄子华,罚的最狠,因为校园霸凌,打群架等原因,记大过并停课一周,一周后留校察看。但夏明扬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妈好像直接来给办退学了。黄子华下面几个不认识的名字,估计是年初霸凌林瑞雪那几个,因为校园霸凌,都记了过。叶朝余江雨夏明扬他们几个也没能跑,全部警告处理。只有几个女生参与不深,算看个热闹,飞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了。一排排人名顺下来,偌大一张表,看着很壮观。叶朝合上手机,随意往后座靠,已经能想象到回学校多壮观。他扭了扭头,手肘忽然撞了下陆星乔的。陆星乔看过来:“?()”叶朝抿唇。跟他商量:≈ap;ldo;假请都请了,要不下午不去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结果这人听了,眉毛都没动,车停住,按着他的脖子压回了学校。叶朝:“……”就不让逃课呗。陆星乔背着包,表情淡淡,跟着他,顺便一路送他进了教学楼。叶朝瘫着脸,面无表情跟他摆手,干脆手扣半边脸进班,结果一进去,还是立刻被围了起来。“……”下午四点,正是大课间。叶朝表情淡淡跨进门,进去的时候,六班教室里先是诡异的沉默一秒,接着瞬间炸了。平常熟的不熟的,更别提夏明扬几个捣乱的,嗷嗷叫着冲上来,直接把叶朝冲进了墙角里。“……”叶朝眼皮绷了绷,后背直抵着墙,节完整章节』(),也跟着喝了一口,他没说话,垂着眼听。两个男生一路走到公交站牌,其中一道声音没入成片的树荫里。一中校外是大片连绵的林荫道,正是春夏之日,林荫道上,灯光昏黄,树木长势葳蕤。陆星乔站在树影下,垂眼听了一会。看人说着说着,一头往垃圾桶上撞,只好伸手拦住,眼皮轻掀,忽然问:“今天这么高兴?”“高兴?”叶朝闻言一怔,把瓶子往路边的垃圾桶扔。他看着扔出去的空瓶,不明所以:“我?”他指了指自己,眼珠在灯光下微张,看着有点蒙,陆星乔看着他,手指不由动了下。车站旁边全都是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站着说话。叶朝抬眼看陆星乔,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了,他心情确实很好。明明是很正常的话,但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莫名觉得心里被人挠了一下。叶朝别开头,眼睛里划过一点不自在,他说:“有吗?”陆星乔点头,偏头看他。他自己不知道,他其实很高兴,抬着眼皮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淡茶色眼珠格外亮。明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面的得意又几乎漫出来。像小时候第一次学会打球,兴冲冲的跑过来找他,小皮球拍的砰砰响,却偏偏又故作镇定。六班人夸了一个下午,都没意识到被夸的那个尾巴早翘起来了。结果一个照面,就被人抓个正着,摸一下,尾巴毛还是软的。叶朝没动,头发冷不丁被人从上边给按一下。他眼珠轻动,跟着走上台阶,肩膀贴着另一个人的,顿了下,若无其事道:“也就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