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见到了那棵歪脖子树。明亮的光线在树荫里投下碎光,满树绿意映着一片朱红高墙,墙内有月季花顺着砖瓦攀援而出,一丛又一丛,鲜艳灼人。那小孩儿大约八九岁,穿着一身织金红色圆领袍,腰间系着丝绦,坠在上面的金玉珠子偶尔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树下的土坑里有一个崭新的箱子,里面放着些随年钱,一些金玉做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方好砚,一支狼毫毛笔,一些叠放整齐的宣纸,在阳光底下隐隐能看出背面的墨痕。发觉有个人在不远处,他一张稚嫩的面容抬起来,看见粼粼的光斑落在那年轻女子的身上,粉白的裙袂被风牵起,她臂弯里雪白的披帛也在轻轻拂动,乌发黑眸,容颜白皙。秘密还没有埋起来就被人瞧见了,小孩儿皱起眉,“你是谁?”只是这样一句话,倪素不免想起曾经在大钟寺外的柏子林里,天黑雪重之时,提灯出现的那道孤魂朝她开口的第一句,也是如此。倪素不答他,却走近几步,“你把这些埋在这儿,预备哪年再取出来买糖糕吃呢?”他还太小,明明不识得这个看起来足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可听她轻易说出他的打算,他清透的眸子里添了分惊诧,“你怎么知道的?”“你今日没有课业要忙吗?”倪素却问他。他本不该回答这个陌生的女子,但见她那双明亮含笑的眼睛,他“嗯”了声,“老师不在家中。”“你这个年纪,都在忙什么?”倪素与他一块儿蹲在土坑旁边,一手撑着下巴。什么叫他这个年纪都在忙什么?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但他受过的教养还是令他开了口:“读书习字,还要习武。”是枯燥笼统的概括。“那你都玩儿些什么呢?”倪素又问他。闻声,他转过脸来,“云京没什么好玩儿,但我近来识得一个朋友。”“你与他很要好吧?”“他太爱哭了,我帮他打过架。”他说。倪素笑起来,她面前的这个八九岁的孩童看起来真有生气啊,在阳光底下,脸颊都被晒得微微发红。那是属于人的,鲜活的血色。“你是哪家的娘子?为什么在这里?”他又问。倪素并不回答,只从箱子里拿起来一只白玉鲁班锁,那是这个时候的徐子凌最喜欢的物件。她抬起脸,果然见他一双眼睛紧盯着她手上的鲁班锁。“那是我的……”“现在是我的了。”小徐子凌的衣袂是此间最灿烂的颜色,他才将将站起来,衣袂轻擦她的裙摆的刹那,他伸出手去,她却化为一抹淡雾,在他的眼前融融浮动,消散。连带着他的鲁班锁也不知所踪。倪素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向徐鹤雪那样化为长雾的感觉,她的身影很淡,可以被风吹得很散,也能慢慢地收拢。收拢在一片风沙里,在矗立在高原上的城廓中,她的身影清清淡淡地融入聒噪的人群里。他们都聚在一口井旁。一个妇人脸颊晒得赤红,嘴里正骂:“一个被玷污了的女人!还是那胡人用过的!咱们家才不要!”年轻女子衣衫褴褛,无措地道,“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出了这样的事,你难道还想活?”“就是,都已经这样了,倒不如死了还干净……”
人们七嘴八舌,声如利箭一般扎透那女子的心肺,她颤颤地问:“不可以吗?”众人抓着她,要将她往井里按。倪素在人群之后,只见银枪如流星,刹那嵌入枯井边的树干上,凛冽的光华闪烁,周围的人退开,她抬起脸,看见那个身着朱红袍衫,银白鳞甲的少年将军骑在一匹白马的马背上,居高临下,“当然可以。”倪素立时上前,将那被逼到井边的女子紧紧拉住,这一刹,正逢将军一双凌冽的眸子扫来,她回头与他相视。风沙漫漫。少年明显怔了一瞬。女子身上绑着绳索,倪素并未着急帮她解开,而是对她道,“阿双娘子,徐将军说你可以,你就可以,不要畏惧人言,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权力替你决定你的生死。”青穹的眉眼生得很像她,倪素看着她,“你要活着,好好活着,死亡不能解决任何事,只会让你徒增遗憾,有人会知道你的好。”也有人在等着做你的儿子。不是鬼胎,而是活生生的人。“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薛怀瞧着她那一身装扮实在与这边城的风沙不符,他才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马背上将军的剑柄便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哎”了一声,回过头,只见少年神色奇怪,他啧声,“小进士,您打我做什么?”徐鹤雪不理他,一双眼又盯住那个女子,见她给阿双解开绳子,才得空转过脸来,他越是看,就越是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日光郎朗,雍州城的百姓们都不敢在这位将军面前放肆,他们甚至不敢多看他,可是倪素一手扶着阿双,却仰着脸审视起他。他的皮肤并不苍白,但在这烈日强盛的边城,他的肤色竟也不算深,骨相仍是那副骨相,少了些文人的温文,多了些武将的凌冽。银冠乌发,眉眼张扬。原来,这便是十七八岁的徐子凌。倪素舒展手掌,一只白玉鲁班锁静躺在她的手心,她对上那位少年将军惊诧的目光,“将军,您身边还缺医工吗?”少年终于确信,她便是那个当初见证过他幼稚行径,还顺走了他最喜欢的鲁班锁的那个女子。“你是医工?”他开口,嗓音泠泠。“我不像吗?若不像,那您又觉得我像什么?”倪素笑着问。到底像什么?徐鹤雪审视着她,依旧是那身衫裙,披帛白如雪,她鬓边戴着珍珠花鸟金簪,细碎的浅发被风吹得拂在颊边。裙袂猎猎欲飞,缥缈又神秘。“鬼魅。”少年安抚着马儿的鬃毛,淡声吐出两字。“……小进士您会不会说话?”薛怀哈哈大笑,“小娘子分明像那画上的仙女儿似的,你真是医工么?”“是啊。”倪素听见“鬼魅”这两字非但不恼,还笑了笑,“不过,我是专为女子诊病的医工。”“专为女子诊病?男的你不看啊?”薛怀挠了挠脑袋。“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倪素重新迎上少年的视线,“小进士将军,您到底还缺不缺医工?”此间天光明亮,少年将军只是与她目光一触,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一声又一声,他虽不动声色,耳廓却有些烫。他轻声一笑,眼睛弯弯的,春晖潋滟:“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