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边回忆边说道:“等我弄清楚实际情况,我便让他获赦,努力引诱他回苏格兰。要让他获赦,我可是花了不少钱,但终究是白花了!”
“但后来我想到你丈夫对你一往情深,真是感人。”公爵唇边露出令人生厌的假笑,“我猜,如果你遭遇不幸,他可能心神不宁,没心思顾及原本的计划,这样我就不必杀他,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轩然大波。”
我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房间角落的大键琴。琴架上放着几张乐谱,上面的字迹优美清晰。“待殿下踏上苏格兰,即有五万英镑。”签名处写了“s”,显然是桑德林汉姆(sandrgha)的缩写。
公爵愉快地笑了:“夫人,你真的非常聪慧。一定是你猜出来的,至少我听说你丈夫对音乐不拿手。”
“其实不是我猜出来的。”我从大键琴前转身答道。桌子这边没有拆信刀或钝器这种有用的东西。我忽然匆忙拿起花瓶,把脸埋在一大束温室花朵中,闭上双眼,感觉冰凉的花瓣轻触我突然热烫的双颊。我不敢抬头,生怕公爵察觉我脸上表情有异。
因为在公爵的背后,我看到了一个圆形、外表如皮革的东西,形状像南瓜,裹着绿色天鹅绒窗帘,就像公爵的异国风艺术品。我睁开眼睛,透过花瓣小心偷看,有张嘴咧着不整齐的牙齿对我笑,就像万圣节南瓜提灯的笑容。
我感到既惊恐又充满安慰。我对门口那个乞丐的直觉没错,那是修·门罗,当詹米还是高地逃犯时就有的老朋友。修·门罗当过校长,在海上被土耳其人掳走,遭到拷打而成了残废,沦为乞丐与盗猎人,另外还是出色的间谍。我听说他是高地军的间谍,但没想到他因为间谍行动到了这么南边的地方。
他像鸟儿一样在二楼窗外,攀着常春藤等多久了?我不敢对门罗多作表示,只能死死盯着公爵肩膀的上方一点,看似冷漠地凝视空中。
公爵充满兴趣地看着我。“真的吗?该不会是格斯特曼吧?我不觉得他有那么机灵。”
“你觉得我机灵?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把鼻子埋在花丛里,心不在焉地对一朵芍药说话。
门罗放开常春藤一会儿,一只手出现在我的视线内。阿拉伯人抓走门罗时,割了他的舌头,所以他会用手语。他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慎重地先向我一指,然后再指他自己,最后往旁边一指。宽大的手掌翘起,拇指和食指做成一双跑步的腿,向东边跑去。他又眨了个眼,握拳致意,然后就消失了。
我终于放松下来,接着深呼吸,恢复平静。我打了个喷嚏,把花放下来。
“所以你是詹姆斯党人?”
公爵和蔼地回答:“不一定。重点是,夫人,你是吗?”公爵从容地脱下假发,抓抓只剩稀疏金发的头顶,再戴回假发,“在巴黎时,你想阻止詹姆斯国王夺回宝座。失败以后,现在你和你丈夫似乎十分忠诚地支持殿下。为什么?”他蓝色的小眼睛现在看起来不是很热衷,但当初他可是十分热衷于暗杀我。
自从我意识到身在桑德林汉姆公爵的屋檐下,我就不断回想弗兰克和韦克菲尔德牧师对桑德林汉姆的讨论。他是詹姆斯党人吗?就我记忆所及,历史的评价(也就是弗兰克和牧师的评判)尚无定论。我也不敢妄加臆测。
“我不认为我该告诉你。”我缓缓开口道。
公爵扬起一边的金色眉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珐琅盒,撮出一点盒里的东西。“夫人,你确定这样做好吗?我随时都可以把丹东叫来。”
我直截了当地说:“丹东一丁点都不敢靠近我。”趁他张口结舌之际,我匆忙接道,“另外,你也不会碰我,就那档事来说。况且,如果你这么想知道我站在哪一方,那么你找出答案前也不能杀我了,对吧?”
公爵被一小撮鼻烟呛得猛咳,用力捶打穿着绣花背心的胸口。他大肆打着喷嚏,口沫横飞,我站起身,轻蔑地冷冷瞪着他。
“这样吓唬就能逼我开口?没用的。”我不知哪来的信心。
桑德林汉姆用手帕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从噘起的厚唇吐出一口气,眼睛紧盯着我。
他从容说道:“很好,我想仆人已经把你的房间整理好了,我请女仆来带你回房。”
我看着他的表情一定很傻,因为他费力从椅子上站起时,挂着嘲弄的讥笑。“从某种程度来说,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或你知道什么信息,都不重要。我让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有一项很重要的特质。”
“什么?”
公爵顿了一下,伸手拿摇铃,微微一笑。
“你是红发詹米的妻子,他很爱你对吧,夫人?”
以拘留室来说,这房间还不坏。房间长宽各三十英尺,装饰的奢华程度,只有楼下的客厅才比得上。小平台上放着一张天篷床,蓬顶装饰着鸵鸟羽毛,从四个角落探出,床边垂坠着花缎帏幔,一对花色相配的锦缎椅放在大壁炉前,看起来十分舒适。
陪我前来的婢女放下带来的水盆和水罐,匆匆点起准备好的炉火。男仆把罩着盖子、放着晚餐的托盘摆在门边的桌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上。我本来打算趁人不注意冲出走廊,这下计划也给破坏了。我沮丧地想,反正冲出去也没什么用,等我在走廊上转过第一个弯,就会在屋子里彻底迷路,这该死的房子像白金汉宫一样大。
女仆出去前优雅地行个屈膝礼,对我说:“公爵大人希望您住得舒适,夫人。”
我没好气地回答:“当然了。”
她离开把门关上时,发出砰的一声,令人心情更加沉重。钥匙转动发出的刺耳声响,似乎刮去覆盖我裸露神经的最后一点保护。
宽敞的房里寒意袭人,我冷得发颤,抱住双臂走到壁炉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深深陷入。我有一股冲动,想趁自己独处时,好好发泄一下情绪。但另一方面,我又担心如果让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我紧闭双眼,感受眼前跳动的红色火光,希望让自己冷静下来。
毕竟,我现在还没有危险,修·门罗正要去找詹米。即使经过这周的移动,导致詹米失去我的消息,门罗也会找到他,指引正确的方向。门罗认识这四个教区中每个佃农锅匠,走遍每户农舍庄园,他无声的信息将会透过消息与流言网络快速散播,就像风吹着云朵越过山岭一样快。但前提是,他已经从攀爬的常春藤上下来,安全离开公爵的势力范围,没被逮到。
我安慰自己:“别傻了,他可是专业的盗猎人,怎么可能被逮到。”话音从装饰华丽的白色石膏天花板弹回,给了我一点支持。我继续说着,好听听自己的声音:“这样一来,詹米就会到这里来。”
我突然意识到:没错,等詹米来了,桑德林汉姆公爵的手下正恭候大驾。公爵强调,我是红发詹米的妻子,这就是我最重要的特质。我是诱饵。
“我是诱饵!”我坐挺身子大喊,想到他们竟然这样羞辱我,我大感愤怒,但也感谢这股怒气驱散了恐惧。我趁此怒意自我振作,于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动,思索着下次见到公爵要送他什么新称谓。正当我琢磨着“鬼鬼祟祟的屁精”这个词,外头传来压低的叫嚷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推开窗口沉重的天鹅绒窗帘,发现公爵所言不假,窗口密密实实地交错钉满粗大的木条,连想伸出一只手臂都很困难,但我还是可以看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