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苏格兰人大多在两百年前改信了长老教会,有些高地氏族也跟随他们的脚步,但弗雷泽与麦肯锡等氏族则依然保有天主教信仰。弗雷泽家族和法国天主教渊源深厚,信仰尤其坚定。
博福特城堡有一座小礼拜堂,洛瓦特伯爵和家人在此祈祷礼拜,但这个家族的人依然葬在破旧的布尤利修道院,户外的圣坛石板地上平放着许多厚厚的墓碑,洛瓦特族人就长眠在墓碑下。
这里安详寂静,尽管天气寒冷,风势疾劲,我偶尔还是会来走走。我后来知道,阿丽斯特夫人是传说中的“白衣女子”、疗愈者,苏格兰版的白娘子。我不晓得老西蒙的威胁是不是认真的,或詹米把我比作阿丽斯特夫人是不是就能阻止恶人施暴,但我想在弗雷泽家族的墓园,应该没有人会来打扰我。
图书室那一幕过后几天,有个下午我走过修道院倾颓外墙的裂口,第一次发现这儿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之前我在洛瓦特图书室外看过的高个子女人也在这里,她靠着一座红色砂岩坟墓,双臂环抱身体取暖,修长的腿伸直如鹳鸟。
我作势要转身离开,但她一看到我,就示意我上前。
“您是图瓦拉赫堡夫人吧?”她有副轻柔的高地口音,虽是在发问,语气没有一丝不确定。
“我是。你是……玛斯丽?”
她微微一笑,显得容光焕发。她的五官很有魅力,有点不对称,就像莫迪利亚尼的画,长长的黑发松垂在肩上,年纪轻轻就已夹杂了几缕白丝。先知?看起来不太像。
她嘴角一弯,笑容更深:“是,我有灵视。”
我问:“你也会读心术,对吗?”
她笑了,声音消失在吹过断壁残垣的呼啸狂风中。
“不会,但我能从表情判断,而且……”
“而且我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我知道。”我叹了口气说。
我们并肩站了一会儿,看着夹雪的细雨扑在砂岩和墓园蔓生的焦褐色野草上。
玛斯丽突然说:“不过我听他们说,你是白衣女子。”我感觉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不像一般人听到我是白衣女子后那么紧张。
“他们确实这么说。”
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她穿着羊毛袜子与皮革凉鞋,双脚看来修长优雅。我的脚包得更严实,但脚趾已经越来越麻,她的脚趾一定冻僵了。
我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天气好的时候,这个修道院优美而宁静,但在寒冬冷风夹杂着雨雪时,就不是适合休憩的地方了。
“我来这里想事情。”她浅浅一笑,但显然心事重重。不管她在想什么,一定不是愉快的事。
我两手一推,身体往上撑,坐在她旁边的墓上,开口问她:“想什么事情?”墓盖上雕了一位骑士,胸口紧抱着一柄苏格兰大刀,剑柄和心脏交叉成十字形,整体已经严重磨损。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大喊,瘦削的脸上蓦然浮现怒意。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预见未来,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阻止不了?这种天赋有什么用?这根本不是天赋,是诅咒!可是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受到这种诅咒!”
她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墓盖上雕的托马斯·弗雷泽,他安详地穿着盔甲,交叉的双手紧紧握着剑柄。
“你这该死的老头!说不定这是你的诅咒,你和你的该死的家族!你想过吗?”她突然转身问我,眉毛高高挑起,愤怒的棕色眼睛里闪动着激烈的光芒。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宿命而成为这种人?也许根本不关你的事,是因为其他人的宿命,你才有灵视,还因此受尽折磨。你想过吗?”
我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不过经你一说,或许吧!你一定会不停想,为什么是自己,但我从来没有满意的答案。你觉得你有灵视,是对弗雷泽家的诅咒?让他们预知死期?这想法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她无奈地同意,靠在红色砂岩石棺上,望着雨雪飘过残壁的顶端。
她突然问:“你觉得呢?我该告诉他吗?”
我吓了一跳:“谁?洛瓦特勋爵吗?”
“是呀,告诉勋爵大人。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跟他说没有,他就打我。其实他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看到了,但我不肯说。不说出我看到的,是我仅有的权力。”她洁白纤长的手指从斗篷下露出来,焦躁地捻着潮湿的斗篷。
“总是有可能,对不对?我的预言有可能改变事情,以前就偶尔发生过。我告诉拉克兰·吉本斯,我看到他女婿全身包着海草,鳗鱼从他的上衣游过。拉克兰听进去了,他直接走出去,在他女婿船上打了个洞。”她想起往事,笑了起来,“老天,当时可起了好大一场骚动!不过隔一个礼拜,暴风雨来了,淹死三个人,拉克兰则好好在家中补船。我后来再看到他,他身上的衣服就是干的,缠住头发的海草也不见了。”
我轻声说:“所以有时候,确实可以改变。”
“有时候可以。”她点点头说,眼睛还是盯着地面。她脚边长眠的是莎拉·弗雷泽夫人,墓碑顶有一颗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腿骨,碑上刻着拉丁铭文:hodieihicrastibi,sictransitgloriaundi(今天是我,明日换你。世间一切美好,都将归于尘土)。
“有时候不行。如果我看到一个人包着裹尸布,表示他就要生病了,但我也爱莫能助。”
“也许吧!”我看着自己摊放在身侧石头上的手。如果没有药物、没有仪器、没有医学知识,那么没错,得了病他就难逃一死。但如果附近有懂治疗的人,有治疗的草药器材……或许玛斯丽看到的疾病阴影,其实是实际的症状,像高烧或疹子,而这些症状平常看不到?然后只是因为缺乏医疗器材,所以看见症状就代表死亡?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转向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也说不准。我们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但没办法解释原因或方法。但我们就是有这种能力——你说对了,这是种诅咒。但如果你事先知道,或许就可以阻止伤害……你觉得预知会伤害别人吗?”
她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会不会采取行动?还有,你只会采取善良的行动吗?还是你会孤注一掷,伤害你的敌人?如果你没有预知能力,这种伤害本来不会发生,对吧?”
“天晓得。”我们沉默不语,看着雨雪转为雪片,狂风卷起一阵雪花,吹过修道院毁坏的雕花窗格。
玛斯丽又忽然开口:“有时我能感觉到东西,不过我可以隔绝它,不去看它。那天洛瓦特勋爵的事就是这样,我知道有东西,但我努力不看。可是勋爵命令我看,还要我念占卜咒,让幻影更清晰。我照他说的做了。”她抬头望着耸立在前方的修道院石墙,墙壁夹杂着赭色、白色与红色,石砖间的泥浆已经破碎崩落。她的斗篷兜帽在她抬头时滑落,带有白丝的黑发从她背后倾泻而下,在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