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了件厚重的羽绒外套,嘴唇浸润在保温杯泡的棕色茶水里,依然有些发抖。程醒言这才意识到对方恐怕早已体力不支,只是妆容欺诈性太强,谁都没能看出来。叶竞遥叫了他的名字。隔着不知何种原料的茶水,和保温杯的金属杯壁,声音因遮掩而听起来腼腆:“程醒言,我想把钱还给你们。”程醒言刚从公园的摊贩处捎回一袋暖贴,脑子没能及时转过弯来:“什么钱,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但我原先存的钱已经化疗用完了。我下周就要做第二次手术,如果术后我还能活着,我就去接一些兼职。”叶竞遥自顾自地盘算道,“还有,我以前买过很多bjd娃娃,我想给它们重新找到合适的主人,应该也能换一些钱。但可能还是不够还,你们可以通融一下时间吗?”程醒言终于领悟了“你们”的指代对象。难道叶竞遥把收到的钱当作他和褚晏清的婚后共有财产了?那他可真受不起,“等一下。我不知道褚晏清是什么想法,如果你非要问我,我的意见是你先好好养病,其他的都等你出院之后再说吧。不用着急。”“你前些天应该听到了,我说我不想治了。”程醒言尽可能充当耐心的倾听者:“为什么会这样想?你年纪也不大,治愈可能性还是很高的。”叶竞遥从保温杯里抬起头来,茶水将上妆的口红消磨干净,原本惨淡的唇色也藏不住了,“那天你爷爷和你说,还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再做点什么。至于我,我的人生本来是彻底失败的,我没有做成过任何事情,继续活着也没有意义。”“你的人生还长着呢,现在就下结论恐怕不太客观。你怎么能知道以后的事?”“就像玩大富翁一样,如果中间崩盘得太狠,后边也别想救回来了,只会越玩越难受。”叶竞遥平静道,“人生里几个重要的选择,不管是选专业选工作还是选男友,我好像都做错了。我真的有必要继续玩下去吗?”程醒言有些懊悔自己对心理学的研究止于皮毛,他没能想到安慰的说辞,也无权代替对方决定要不要活下去,就像他同样无权代替褚晏清决定要不要原谅。紧要关头,他只能回归老本行:“我想到一部电影,但突然忘了片名……呃,你对电影感兴趣吗?我回头给你整理一个清单吧,你住院的时候可以看两眼,就当打发时间。”叶竞遥略带歉意地笑了:“对不起,跟你抱怨太多了。我只是想让你转告我哥,我会慢慢把钱还给你们。之后我爸应该也不会再去打扰你们,只要我拿放弃治疗当做威胁,他什么都会同意的。”程醒言感到为难:“我可以帮你转告,但我认为你和褚晏清当面聊聊会更合适。”叶竞遥比他还要为难:“还是算了吧。我们其实关系不太近,要见面太尴尬了。”“不至于不能见面吧。”“因为我爸对我哥的态度,好像一直都很偏执。我知道本质原因是他讨厌褚叔叔,就是姑妈的前夫,恨屋及乌吧。”叶竞遥顺了顺头发,仿佛在仔细梳理记忆,“以前他不允许我去姑妈家玩。就算是过年的时候,姑妈希望家里能接纳我哥,总是求我爸理解一下她的难处,他照样每年都不准我哥进屋吃饭。他觉得……你也能猜到是他怎么想的。”程醒言当然能猜到。侮辱身世的中文词汇没什么创新的,无非是“杂种”之类,“那怎么办?褚晏清不跟你们一起过年吗?”“他会在门外等待,等年夜饭结束,姑妈洗完碗筷,就会带他回去,但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也许是上高中之后?我们就几乎没见过面了。”叶竞遥察觉他在发愣,“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程醒言连忙回应道:“没事。我在想给你的清单里要放哪些片子,如果年代太久远,还真不太好找片源。让我想想办法。”第46条但谁都有权利解释幸福近些年又是禁止燃放烟花炮竹,又是除夕当天还要排班,城市里已找不见几分节日的气氛。可传统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正是传统的缺失让商家们得以趁虚而入,人们乐意从商场和便利店更换的红色新装里咂摸一点年味,尽管它们本质只是商家为促进消费而想出的噱头。所有传媒公司都穿同一条裤子,老板之间有私人恩怨纠纷的除外。接近年关,公司又零零散散发了些展览和演出的免费票充当员工福利。褚晏清每次回办公室,桌上都要多出几张没见过的纸票。褚晏清记得答应程醒言的事,要给对方积极凑拍摄素材,这堆纸票简直是送上门的灵感。但他没能腾出时间确认纸票背后的实际品质,只粗略确认活动时间和工作安排没冲突,票面设计也还算顺眼,就当它过关了。结果选定的展览烂得稀奇。主题读作“年:新与旧的纠葛”,内容实际是各种红颜色画作和雕塑的杂烩,丝毫不考虑是否主题冲撞,其中甚至还有大量的ai作品。褚晏清在一只鲜红色雕塑前眉头紧锁,他确信这个如同布洛芬药盒上小人成精的雕塑和过年主题没什么关系。虽说那群搞艺术的神棍们可能会形容它为对作品《沉思》的后现代主义解构,但对于图个热闹的普通市民而言,它仅能起到视觉和精神双重污染作用。褚晏清环顾一周展区,简直找不着除了红色以外的任何色调,连吊顶和地板都刷上了红油漆,四面封闭。整个展区像将人团团包裹住的血肉子宫,倒是正衬主题:过年意味着回到血脉相连的子宫里去,回到生命最初诞生的地方。他干脆在室内把墨镜戴上了。程醒言自行转悠了几圈。回来时见他正架着墨镜打呵欠,仿佛要睡过去,于是牵着他出了场馆。除开这个严重偏离过年主题的展览,商场里里外外精心打扮了一番,不论假灯笼还是挂许愿牌的假树,无一例外都是红色调。已临近打烊的时间点,广播里依然在循环播放《恭喜发财》和《财神到》,人流量比起白天只增不减。程醒言拽下他的墨镜,代替他收纳进大衣口袋里,揶揄道:“干嘛墨镜都戴上了?有那么难看吗?”“这个展览实在是太晃眼了。现在艺术家的门槛比站街都低,我妈那前男友的作品放这里都能当镇馆之宝了。”程醒言诚恳发问:“你天天都和搞艺术的打交道,请问又有谁惹你了?”褚晏清说:“整天给我投垃圾剧本的大艺术家们惹我了。还有小编剧刚写出一部爆款就在自传里骂我,因为我曾经拒过他的稿件。谁同意他挑我当成功路上的反派的,他给我付出场费了吗?”程醒言出于中立立场评论:“拒稿没什么,但一定是你说话太难听,伤到对方的自尊心了。艺术家都是很脆弱的。”褚晏清被说中了。但他不乐意承认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