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梦见了她。她潜入他的怀中,像一朵初绽的夜合花,裹挟着淡淡的幽香。她的皮肤是洁白的、温热的,不断地在他的手掌之下震-颤。他听到她细细的呼吸声,仿佛落在他眼睑的雨。他的心跳,他的脉搏,都变成了金色的纹路,从她的后颈一直向外生长,潺潺地流过她的身体,再回到她的面庞。可是,在每一个失落的梦境里,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她永远都背对着他。她是没有脸的、遥不可及的女人。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幸运,可以直视着她的眼睛,就像暗淡的天空下,颠沛流离的星辰。他想要亲-吻这片夜空。他俯下身去。在绝对的安静里,在终于得偿所愿以前,他听到了摄影机运转的声音。那一束照耀着他们的微光,并非幽静的月色,而是他静心设计、反复调试过后的舞台光线。这并不是梦。它是电影,是无数摄影机镜头对准的片场,比一场梦更虚伪。但她是真的。-吻终于落下来的时候,黎羚竟觉得自己很渴。这场戏耗费了太多心力,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去,她的五脏六腑都在哀鸣,发出干涸的声音。她渴望有什么能堵-住自己,填-满她的失去。她渴望一场甘霖。渴望藤蔓被绞杀时,垂死的灌溉。但金静尧给得太少。他生涩、仓促,赐予她一团暧-昧的雾。嘴唇相贴,浅尝辄止。短暂得近似于上帝造人的时候,向泥土里吹的一股气。明明抱她抱得那么用力,像是要将她按进身体里。吻反而这么轻,轻得仿佛根本不曾存在。两张薄薄的纸,在海水里摇晃、融化。她不满足。黎羚双手用力抓住他的后背,感受到紧实有力的肌肉,像月亮背后山峦的起伏。她看不清,只能在黑暗里摸索。不知所以,试探地舔了一下对方的嘴唇。短暂的交换气息的瞬间,她尝到薄荷巧克力的味道——随即而来却是一阵刺痛。她被咬到了下唇,很莽撞的牙齿。薄荷巧克力的甜变成了一种深绿色的疼痛。黎羚吃了一惊,身体本能地往后躲,险些撞到了轮椅的后背。疼痛即将来袭时,对方竟重新变得游刃有余,及时将手垫在她脑后,从后面压着她的脸,很轻地托起她的下巴。她发出轻微的吸-气声。陌生的视线在自己的脸上逡巡,像深海底的潜艇。幽沉的光是最好的保护色,敛去他眼底的侵-占性,又变成不带欲-焰的温和。柔软的嘴唇落在眼皮上。像月光、薄荷草和止痛药。空无一人的大剧院,片场也只剩下彼此。摄影机从未停止过运转。舞台、幕帘和窗棂外的月影,发出细细的呼吸声,静默中旁观着。黎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被吮去。应当是咸的,海风与薄荷叶的咸。这个吻又变得湿-漉而绵长,从她的眼尾一路蜿蜒到了唇角,像追寻着一条月光下亮晶晶的河流。他停留了很久。动作很含糊地蹭着唇颊,手臂却压得越来越紧。再一次下定决心的时候,年轻男人向她倾身下来,却不怎么小心地压到了她的伤口。黎羚受伤的脚踝被磕碰到,痛得发出“嘶”的一声。如此短促的音节,却像热带雨林中的一声惊雷。没有人喊卡,但他握住她手臂的力度骤然收紧。黎羚知道,这场戏已经结束了。-戛然而止,两人在原地安静了片刻。黎羚推着轮椅往后挪了一些,要去查看自己的伤口。金静尧想要过来帮她,她拒绝了。他没有坚持,转过身去关掉了摄影机,完成其他工作的善后。黎羚小心翼翼地将裤腿卷开。伤口其实没有什么,那种鼓噪的胀痛,与其说是来自于脚踝,不如说是来自于心脏。某一个瞬间,她的身体里似乎长出了两颗心脏,一颗来自于阿玲,一颗则属于她自己。她分不清其中的哪一颗在如此野蛮地跳动着,是谁的声音在对她说,你不应该结束,你还要想要更多。你想要他。究竟是她在变成阿玲,还是阿玲在吞噬她。黎羚说:“导演,我们刚才是不是不应该接吻。”金静尧手中拿着摄影机,淡淡瞥了她一眼。“黎羚。”他喊她的名字,“你怎么了。”黎羚低着头,逐渐有些语无伦次:“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奇怪,我明明是在跳舞,对吗。我应该继续跳下去的。”她没有注意到,这是第一次,她用的词是“我”,而非“阿玲”。她只是想要告诉自己,这场戏的主题,是舞蹈,绝非别的什么。她不应该继续渴望他的吻。她不需要。这种情绪不属于她。她努力地说服着自己。金静尧放下摄影机,走到她面前。他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是半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很沉静地说:“你入戏太深了,缓一缓。”黎羚被那种琥珀色的双眼注视着。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几乎看不出情绪。仿佛在戏里的一切青涩、迟疑和混乱的情-欲,都只是表演而已。她觉得自己似乎的确冷静了一些:“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跟我说的人。”金静尧:“嗯。”“那如果我入戏太深了,走不出来,怎么办呢?”她问他。很多年前,黎羚曾经问过何巍同样的问题。对方苍老的声音至今仍回荡在她的耳边,他哈哈大笑着说:“那就不要出来!”“——疯了、死了,才是最登峰造极的艺术。傻姑娘,你懂吗,人都是会死的,只有艺术才能不朽。”每当回忆起何巍那些疯魔的话语,黎羚便觉得,她似乎又被人丢进了冰冷的海水里。无法呼吸,无法上升。但现在,金静尧十分平静地看着她,说:“电影总要拍完。你会出来的。”他的语气这样镇定、清醒,像海平面上停泊的船只。抓住那只船,就可以获得氧气。黎羚说:“这么相信我啊。”“嗯。”“所以,导演,您觉得我演得好吗?”“我是不是很像阿玲?”她的语气困惑、混乱、迷茫。“你不需要把自己变成她。”年轻男人这样说。他这样专注地定着她,眼睛都不带眨的,让黎羚竟有些头皮发麻。如果眼神是有形的话,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又被他咬了一口。-
两人安静了片刻,黎羚以为会有工作人员回来,但剧院里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金静尧还是半蹲在她面前:“腿还疼吗。”“不疼了。”黎羚说。“那你嘴唇还疼吗。”对方轻声问。黎羚:“……”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变成了一锅沸水。她心情尴尬、面容扭曲,努力不要去回忆更多的细节,但还是忍不住悻悻地说:“导演,您不会真是第一次拍吻戏吧。”什么人拍个吻戏还要这么用力咬人的。金静尧说:“是没有你经验丰富。”黎羚:“那你以后多练练。”金静尧:?黎羚感觉他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便又补了一句:“不是和我练。”金静尧微微挑起眉毛。黎羚:“……”好像更怪了。怎么回事,她是不是拍戏拍傻了。她下意识地抿起嘴唇,舔了一下。金静尧定定地看着她,突然说:“别舔了。”他又凑近过来,动作很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明面上看,金大导演的行为十分光风霁月,合情合理,并无丝毫不妥。他托着她的脸,用一张干净的湿巾,帮她处理伤口。但不知为何,动作并不如之前细致,反而让她更疼。还不如她自己来。黎羚这样想着,刚要张口抗议,立刻被温热的拇指不太礼貌地卡住了。阴影落下,一点点地从下巴盖过了头顶。怪异的入-侵感,如同一个未竟的吻,在她的唇舌间游荡。好像那场戏还没有结束,从未结束过。他将她拖进一片温热的沼泽。黎羚不敢再说话,咬紧牙关。隔着一层轻薄的、冰凉的绒布,柔软的指腹轻轻触碰到受伤的嘴唇。手指也很热,皮肤里生出细小的牙齿。有什么既冷又热的东西,舔舐她的伤口,将她一口口吃下去。四目相对,摇曳的光线像一把暧昧的火,探进金静尧的眼底。她在那双静止的眼里,看到许多混乱不清的情绪。黎羚注视着那双眼,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不是她一个人没有办法出戏。他们都还沉浸在那场失败的戏里。-钟敲响十二点,黎羚的伤口也总算处理好了。是时候结束这漫长的一天,就在这时,舞台下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灯光猛然亮了起来,几乎令人刺眼得想要流泪。一大群人从后台冲了出去,势头之猛,简直像是往外俯冲的烟花礼炮。他们推着一只巨大的生日蛋糕。不知是谁高声喊道:“黎老师,生日快乐!”黎羚有点懵,她根本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下意识看了金静尧一眼,却发现他已经让出了身边的位置,背对着她走下舞台。他陪她到十一点五十九分,却不愿意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没什么人注意到导演的离去,似乎默认了对方性格孤僻,不会参与集体活动。很多人在笑、在欢呼、鼓掌,气氛顷刻间就被掀到最热烈的至高点。而黎羚不过愣了一瞬,就也露出笑容,和众人打成一片。她也需要抓住一些什么,来帮她走出那场戏的影响。没什么比一场狂欢更合适。阿玲的生日已经结束了。现在她是黎羚。等到隆重的生日蛋糕被摆到了面前,还来不及吹蜡烛,又有人喊:“黎老师,后面!”黎羚愕然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盛装打扮、骨架纤细的白裙子女人,低着头在弹钢琴。对方弹的并不是生日歌,而是一首旋律颇为伤感悠长的曲子。不算应景,但十分悦耳动人。黎羚恍惚地觉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在对方唱出第一个音节时破功。sun,stare,don’tcarewithyheadyhands他的发音倒是标准,怪只怪生错了性别。明明是平平无奇的男性嗓音,偏生夹得这么尖细高亢——第一句没唱完就破音了。众人的哄堂大笑里,小刘抬起头,对黎羚比了个羞涩的k。黎羚:“……”她立刻理解了,为什么刚才金大导演都没顾得上对自己说一句“生日快乐”,已经落荒而逃。一直不是因为他没有礼貌。而单纯是因为,他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精神污染。不过,感谢小刘,她现在觉得自己是彻底地从这场戏里走出来了。-几乎是同一时间,五星级酒店的某个顶层套房里,骆明擎从浴室里走出来。大团热雾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穿着浴袍,身上还在滴水,浑不在意地抬起女伴的脸。他换了新的女伴,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但十分满意地看着她的下半张脸,尤其是那两片唇。“生日快乐。”他碾-压着对方的唇,语气含糊地说。女伴怔了一下,才轻轻推开他,有些嗔怪地说:“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呀。”“是吗。”他漫不经心道。实在不是很喜欢她的上半张脸,他从床边拿过一条黑丝带,打算将她的眼睛蒙住。就在这时,经纪人打了过来。他不想接,但是对方应该有急事,不仅狂打电话,还不断有“接电话”的微信文字蹦出来。他只好“啧”了一声,将姿态柔顺的女人推开。“怎么了。”“骆大明星,你刚才在酒店门口被人拍到了,你知道吗?”经纪人一副讨饶的语气。“哦。”他没什么兴趣地说,“那又怎么样。”对方苦口婆心道:“都是要进组的人了,能不能收敛一点,我们自家粉丝呢,对你反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金大导演那帮粉丝可不是好惹的……”骆明擎笑了笑,突然说:“这样啊,那拿别人的新闻来挡一挡不就好了吗。”经纪人狐疑地说:“你在说什么啊,大明星,你的事,一般新闻可挡不住。”骆明擎说:“这不是一般新闻。”他一字一句地说着,笑容里几乎显出了几分恨意,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照片应当是偷拍,角度很差,像素很低。但足够看清,是在一间废弃而华丽的大剧院里,年轻导演站在舞台上,低头去亲吻轮椅上的女人。光线昏暗,他捧起她的脸,姿态是这样地圣洁。圣洁得让他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