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馨悄悄推开病房的门,许母正半躺在病床上,转头看到她,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进来。有两个陪护在一边守着,许志远跟她讲过,一个是这边医院配的,一个是厂里带来的工人。苏馨看着她那曾经永远神采飞扬的前婆婆,跟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面色灰暗,因为突然的消瘦脸上的肉松了很多,原先染得乌黑发亮的头发也已显了本色的花白,仿佛一下子老去十岁,突然地伤感起来,原来人是多么不堪一击啊,疾病不仅夺去人的健康,而且夺去人的意志和尊严。
“妈!”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走到病床前。
“馨馨!”许母虚弱地指指旁边的凳子,“坐吧。”
“妈,对不起,一直想来看你,学校里比较忙。”
许母了然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无菌病房,你来了也看不成,前天才搬出来。这不,才出来你就来了。”
“妈的气色看上去还好。”苏馨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婆婆,曾经爱她如宝,又弃她如敝屣,后来恨她入骨,还毁了她和志远唯一的孩子,现在面对这么一个病魔缠身的老人,她已无怨无恨,只有同情唏嘘。
“过一段日子就可以出院了,回家调理去,这里什么都不方便。”
“妈喜欢吃些什么,我做了送过来就是。”
“不用了,也没什么胃口。”
苏馨无言地低下头。
“做了这么大手术,要还是那么能吃能喝,妈妈不就成了老妖精了!”许母虚弱地笑起来,“妈知道你是一片孝心。”
苏馨连忙陪笑道:“发现得早,没问题的,听志远说清扫得也很干净,妈身体本来不错,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了。”她听出了她自称“妈妈”,像她没离婚时那样,语气中重新又有了宠爱的意味,这让她很是不安。
“60岁的人了,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了,志远这次再不乐意也得回去接班了。”
苏馨安慰道:“志远不会不乐意的,你和爸爸已经给了他最大的自由,让他毕业这么多年都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不会忘了自己的责任的。”婆婆这一病倒,总不能让60多岁的公公一人承担厂里的事务,许志远回去是肯定的了。
“他本来答应我,北京回来就回家接班的,你知道他为什么又变卦吧?”许母微笑着看着苏馨,“我这个儿子,自从遇到你,就不要我这个娘了。”
苏馨一下僵直了背,微微地紧张道:“我们俩已经说好了,大家都要开始新生活。志远一直很听妈的话。”春节以后,许志远再没来找过她,电话也很少,都是没说两句就挂了。她觉得奇怪,既然就这样放手,为什么春节的时候在自己父母面前百般掩饰信誓旦旦,难道只是因为怕她父母的责难?还有,她想起那个晚上,毫不怜惜地对她,第二天早上还在邵子丰面前演了那样一出戏,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不甘心是嫉妒?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后来,自己挣扎在跟邵子丰的纠葛中,执意地不肯去想那天晚上的事,再后来,和邵子丰和好如初,见志远也作罢了,想他总是想通了一些事,便也渐渐放下了。
“怕是志远一直都放不下你。”许母悠悠道。
“不会的。”苏馨低下了头,轻声道。许志远,看着很洒脱的一个人,其实有些东西很是牵绊了他,比如“没有子嗣”,比如“孝敬父母”,他从小受了这样的教育,在他的家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听话顺从,不忤逆,达成父母的心愿,才能算是孝顺的孩子,否则就会遭千夫所指。就像她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要“温柔体贴忍让识大体”,这些思想,伴随着他们一路成长,早已深入骨髓。她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他们都是乖孩子,乖孩子做久了,做不了坏孩子,所以,她不怪许志远当初抛下她,他的血他的肉就是那样塑成的,怎么能要求他放弃他信仰的根本。如果他放弃孩子执意跟自己在一起,他不会为自己膝下虚空而痛苦,却会为没能有一个孩子让父母含饴弄孙而痛苦,他只是在她和父母之间作了选择,虽然差点葬送了她的一生,她却仍然无法怪他,他选择了父母,她无法怪他。
“我让他跟你好好谈谈,看来他并没有找你谈。”许母叹了一口气。
“谈了谈了。”苏馨慌忙道:“其实我们离婚的时候就说清楚了,这次他北京回来,我们只是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苏馨微微的不自在,“早就说清楚了,妈您放心,志远会回去结婚的。”
“那他真的是没跟你谈。”许母蹙眉不悦道,“这孩子,整天在忙什么呢!”
苏馨疑惑地抬起头。
“馨馨,我生了这场病,在医院躺了这么久,想通了很多事。人只有走到绝路,才会变得通达。妈妈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很多心结也解开了。”许母微微闭了下眼睛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好好活着才是真的,健康、快乐最重要。别的东西,金钱、权力、事业,甚至儿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值得计较。志远这么多年,跑了这么远,仍然只是喜欢你一个,我为什么要去阻止他就在身边的幸福?你们俩个还年轻,不是一定不会有孩子,真要是没孩子,领养一个,好好带,跟自己生的也没什么两样。跟咱们家有缘的孩子就是咱们家的孩子。俗话说,生亲不如养亲。再说了,这世上,亲生的孩子不孝顺的有的是,哪里有百分之百的事。”
苏馨呆住,低下头去,心里百味杂陈。许母含笑看着她,“妈妈以前比较偏激,希望你体谅。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