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国公府裴安回来的第二日,裴老夫人,和林家的一堆老小便被送回了临安。芸娘早早候在了门口等着,待老夫人马车一停稳,立马上前掀开帘子伸手去搀她,“祖母,回家了。”裴老夫人一见到她,眼眶便生了红,下了马车,一把将其抱住,“傻孩子。”那日在定国寺,王老夫人和明婶子什么都告诉她了,她是死也不想离开,自己一把年纪,没了就没了,她还年轻,即便是没有孩子,也是她裴家的少夫人,她的孙儿媳妇,怎能让她一人留在府上。王老夫人劝说,“她费尽心思,不惜跑我跟前来,又是威胁又是求情,老夫人此时回去,不是让她白费了功夫?”明婶子也哭着道,“少夫人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求着我要带老夫人走,如今城内局势摸不清,老夫人又回去,只会给少夫人添乱,我瞧着少夫人这次回来,似是与之前不同了,聪慧着呢,心中估计早有成算,老夫人走了,想必她也没了牵挂,定有法子脱身。”裴老夫人实则也清楚,走到这步了,她是断然不能再回头了。她裴家何德何能得了这么个好闺女当晚不只是钟清,还有王家的二公子王敬之相送,等一行人下山,底下城中早已乱成了一团,皇帝突然下旨封城,几人赶在最后一波,匆匆出了城。后来才知道是太子不见了。这一场风波,到底还是来了,裴安这些年的心思,她并非不知,知道他心里怀着仇恨,不会就此罢休,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比起那些仇恨,她更想让他平安地活着。他却道,“孙儿即便活到寿终正寝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吃几十年的米,多看几十年的残破世道。”裴安离开临安时,她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告诉他,“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要考虑我,我活到这个年纪,已是寿终。”若能报仇雪恨,讨回公道,她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最后自己出来了,却将这丫头留在了龙潭虎穴之中。去到城外的每一日,她都在心惊胆颤,怕裴家这道漩涡,再多填上一条无辜的性命。如今能有这样的结局,一家人全须全尾,是上天眷顾,是老天终于开了眼,也是这丫头豁出去命来替他们裴家报了仇,出了这口恶气。她能不感激?不只是她,裴家的列祖列宗,都该对她感恩。裴老夫人进门后,一路牵着芸娘,紧紧地捏着她的手,想起当初她同裴安的这段姻缘,她又不是老糊涂了,怎不知道那流言是真是假。只不过比起萧家,王家同他裴家才是一路人。如今又才知,比起王家,这丫头是最可贵的,是他们捡到了宝,裴老夫人心里想着,什么也没说,只感叹道,“都是缘分,你该是我裴家人,这一遭过去,都是后福了,咱们好好过日子”—皇后宫变那一日,张治非要跟着钟清进宫。是死是活,也就只看这么一回了,若她一人在宫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他非得要去,钟清也拧不过他。钟清去救少夫人,他便扮成了皇后身边的婢女。皇后所说的话,他都听到了,所经历的一切也都亲眼看到,好几回都没控制住,想冲上去宰了狗皇,都被身旁的陈娘子拉住,警告道,“张大人不会是想所有的人都得替你陪葬吧。”他能想象出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让他亲眼看一回,比万箭穿心,还要让他难受。到最后,他都不敢再看,唯有埋头咬牙留着泪。听到她说出那句,“同我拜堂成亲的不是陛下,是我的夫君,张治!”之时,他已泪流满面。只恨自己没本事,竟然让她等了这么久,承受了十多年的侮辱。他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可他答应过少夫人,自己只能带走皇后,皇帝的命,得留给裴安。最后皇帝掐住她脖子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正冲上去,禁军也到了,皇帝只顾着逃命,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皇帝跑了,钟清的人杀了进来,底下的百官开始惶恐,宫中乱成一片,围住他们的高墙,在这一刻,终于崩塌。他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喘咳不止,脸色一团紫红,又慌又难受,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才能让她好受些,他将她搂进怀里,一声一声地安抚道,“不怕,阿茵,我来了,我来接你了,接你回去”皇后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流泪点头。他背着她往宫外走,脚步很快,恨不得立马带着她走出这座囚禁了她十来的宫殿,虽太晚,好在他有生之年终究将她接了出来,张治看着不远处的宫门,泣不成声,“阿茵,我再也不会弄丢你了,你在我便在,还有添儿,他们都说添儿长得像我,咱们一家人离开这儿,一辈子都不分开”出去后半月,张治和温茵才有了消息。童义进来同裴安禀报,“张大爷带着娘”不能叫娘娘了,宫中嫔妃早就被遣散,皇后本就是赵涛抢来的,太子也是别人的孩子,这丑事人尽皆知,如今昏君死了,皇后去了哪儿,也没人关心,“张大爷说经了这么一遭,临安他是呆不下去了,带着温氏和他们的儿子去了江陵。世子爷和少夫人的恩情,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以后要是用得着他的地方,随时知会一声。”—王家不仅是张治去了江陵,迁都的消息一出来,临安大半个世家都得跟着新皇一块儿去江陵。十几年前,临安原本就只是一个知州,赵涛来了,将各地有名的门户都召来了临安,建立了都城。如今说要迁回江陵,其中倒是有不少家族算是归了本家。王家便是。当年被皇帝一道圣旨招来,王家一家子在此呆了十几年,也没多大的造化,不仅没有造化,还过得胆战心惊。大爷挂了一个闲职,没什么出息,二爷参军倒是混了个将军的头衔,可福气还没享成,一家人险些被其牵连。如今这一场变故,王家要真算起来,是造反之中最大的一个推手。王荆手里的两千多兵马,顾老将军诈死、养私兵,芸娘更不用说,和裴家姑爷便是造反头目,每一个人都同王家脱不了干系。宫中乱起来的那阵,王老夫人将所有人都叫到了堂屋。往日她一人暗里运筹,攥着一家人的命运,如今生死一刻,无论结果如何,大伙儿都有知情的权力。人到齐了,王老夫人便道,“最近的风声你们应当也听说了,边关战事激烈,守城的是二夫人娘家顾老将军,还有咱们的姑爷裴国公世子裴安。”这事儿满城都知道,王家自然知道。王家大爷早就按捺不住了。一个顾家,一个裴家,哪个都同王家脱不了干系,城中百姓对这两家的拥簇声,王家大爷也听说了,可皇帝那边,他为官多年,也有自己的人脉,多少也听了一些。有句话叫功高震主。也有句话叫众人推墙。王家此时最好是按兵不动,待两边有了结果,分出个胜负来,王家再做打算。裴安和顾家赢了,于王家而言,固然是好,可要是输了,王家肯定也会受到牵连。上回老二就是个例子。且这次的事态比上次严重得多,幸得皇帝对母亲还有几分信任,要不然王家早就被皇帝控制了起来。王大爷心头着急,好几次去找王老夫人,都被她赶了出来,今日她主动提起,王大爷立马站了起来,“母亲,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形势?城门都关了,裴家和顾家人在外面,殃及不到,可咱们王家还在里面,这要是斗得狠了,皇帝拿咱们出气,岂不是冤枉,还是得赶紧想个招儿先同裴顾两家撇清关系,让陛下先消除顾虑,自保要紧,若是顾裴两家真赢了,咱们还有二夫人和三娘子的姻亲在”难为他削尖了脑袋,这一招,倒是个两全的法子。风吹墙头草,哪边都沾,什么好处都落在了他头上。比起三娘子为了夫家的老夫人,拿自己王家的身份来威胁她,简直是天壤之别。王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昏君无能,国难当前,我王家作为大儒世家,岂是贪心怕死之人。”平日里老夫人稳如泰山,从未有人猜透她的心思,也没人能捏住她的短柄,王大爷不明白今儿老夫人是怎么了,愣了愣,吓得往外望了一圈,“母亲慎言”王老夫人一脸平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到这时候了,我王家也脱不了干系?你二弟留下的两千余兵马,就在裴安的手上,回城头一桩,怕是便要杀进宫,砍了昏君的脑袋。”从同顾家沾上关系的那一刻,王老夫人就知道,王家不会太平。所以最开始顾家娘子同二爷来往时,她便不看好,甚至棒打鸳鸯,谁知越打这门姻缘越结实,该是她王家屋里的人,打也打不散,便也罢了。没娶顾家娘子,他王家这辈子也就这般得过且过得,不求泼天的富贵,保住门楣,图一方安逸不成问题。既然沾了边,就不能再整日念佛。皇帝当年主和的心思,她早看出来了,王家也不需要靠武将来翻身,是以朝廷在世族中征兵之时,王老夫人最初的打算是让王家大爷去。想着先安个名头,凭老大的本事,也呆不了多久便会被赶回来。可她还是将他看得太高了,他连门都没有出去,当着军官的面,故意将刀砸到了脚上。这样的人,王家就算拿得出手,人家也不会要。
躲不过,只有让老二去。老二倒是主动找上了她,“顾家军说起来,同孩儿也有些牵扯,老丈人带过的兵,有这层关系在,将来也会照拂孩儿一二。”一切都是天意,她没再拦,只交代道,“想法子早些回来,别在里面久呆。”老二点了头。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老二被封为将军的那日,所有人都在欢呼,只有她高兴不起来,发了一场火,让人带信给他,“我王家的荣誉已足够,不需要你来光耀。”他回信:“孩儿身处其位,不能不管,孩儿不孝,望母亲体谅。”这一句‘不能不管’,终将让他埋骨战场。王家唯一一个能挑起大梁的儿子,死了,还是被自己的皇帝害死,她能不痛?可比起裴家,她王家什么都没有。只能忍气吞声,自断手脚,先一步将二房的人关了起来,让皇帝消除了对她的疑心。能与裴家结为亲家,是她没想到的。那谣言简直是送到了她心窝子里,邢家撑不起三娘子,也不会撑,裴家来的正适合,她趁机借了一把东风,与裴家搭上了桥。两人走出临安,在外面的消息,她都知道。裴安一心想要报仇,定会借战事回临安,取昏君的狗头,但又出乎她所料,裴安留在了襄州,回来的是芸娘。听说后,她几个日夜都没合眼,不明白裴安怎的到了关键时候,行了这么一招糊涂棋。之后才明白,老天开了眼,让他王家屋里出了个狠角色,临安被她一番手腕,可谓搅得天翻地覆。这回要是能成事,也算是亲手替她父亲报了仇。王大爷一听王家也参与了其中,脸色一白,当场便跌坐在了椅子上,赶紧差人去打听宫里的情况如何了。大夫人一声哭了起来,“你说说,这二房自个儿栽进去便罢了,非要将咱们拖家带口都往地府里拽啊,谋逆?那是杀头之罪啊,可怜我大娘子下个月就要成亲”王老夫人懒得看,没搭理她。一旁的大娘子劝说道,“母亲,三妹妹如今人还在宫中,什么情况,咱们一无所知,指不定正危机四伏呢,平日里咱吃块饼还得用自个儿的牙咬两下,这时候撇清关系,将来好处落下来,咱还有脸去接?且祖母说得对,王家乃大儒世家,不愚孝,不愚忠。即便我成不了亲,又如何?王家上下团结,要生要死,都在一起,也挺好。”大娘子是王老夫人带回来的人,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前面半句大夫人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只听到死不死的,哭得更厉害了。二公子被她哭得心烦,突然起身,“母亲,这一屋子就您一个人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一人怕死了。”不待大夫人反应过来,二公子拍屁股走人,“您且哭着吧,我出去透透气儿。”“你个逆子”从小就同她对着干,要不是看着他从自己肚子里出来,她都怀疑,他是不是她亲生的。二公子没理会身后大夫人的骂声,从王家出来后,立马去了皇宫。到了宫门前,已被百姓堵得水泄不通,个个都在嚷着要皇帝交人。无亲无故的人尚且都能如此,身为三娘子的娘家王家却没个人站出来。二公子双手拨开人群,猛往前挤,“麻烦让让,让让”终于从人堆里挤到了前面,二公子又拉过两个小厮,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对着百姓大声道,“我是少夫人的二哥,王敬之。裴家姑爷此时正在战场上拼死杀敌,昏君竟欺裴家无人,将少夫人囚禁在宫中,此举简直是寒了万千将士之心,家中妻儿都不保,何来心思护国!裴家无人,我王家还有人,临安满城百姓都在,今日定要昏君交出少夫人”有王家带头,百姓的气势更盛,高呼道,“交出少夫人!”“交出少夫人”“冲进去!”城门被百姓攻破,侍卫禀报给了钱统领,钟清得此机会,带出了芸娘。这一来,王家大房在宫变之中,也并非没有出力,皇帝自尽,裴安掌权,大夫人的心境瞬间门敞亮了起来。但宫中的一番赏赐下来,并没有王家的人。大夫人坐不住了,指望自己男人是指望不上了,二公子不同,他立了功,去裴安跟前讨一个官职,理所应当。大夫人还没来得及找上门,宫中突然又来了消息,刘炎登基。裴安被封为临安节度使。裴安不是皇帝,拱手让人了。大夫人暗骂一声“愚蠢”,并没有因此放弃,即便不是皇帝,裴安说话也算数。接着又一个消息传了出来,皇帝要迁都回江陵。江陵是王家的本家,皇帝迁都,王家作为大儒之后,必然会跟着一道,老夫人当日便发了话,让大伙儿准备收拾,回江陵。裴安是临安节度使,不可能走,没个傍身的,王家回到江陵又如何,还不是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眼见大夫人心里的算盘没了影儿,裴安和芸娘自个儿上门来了。—皇帝迁都,王家也要相随回江陵,王老夫人早让人去国公府递了信儿。收到信的第二日,芸娘和裴安便赶往王家。两人成亲后,算起来还从未回过门,裴老夫人让人装了不少东西,横竖有马车,带去江陵也不麻烦,知道裴安的脾气,裴老夫人特意嘱咐,“别冷着一张脸,多与人说说话,姑爷上门,一言一行都关乎着新娘子的脸面,好好给芸娘撑撑面。”这一声新娘子,芸娘委实不敢应,脸色一红,正害臊,旁边裴安倒是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芸娘:他这副皮猴样儿,裴老夫人倒是少见,心头的恨没了,这性子自然也就明朗了起来。老夫人心里高兴,嘴上骂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说完又对芸娘道,“王家来日就要迁回江陵,今儿啊,就不着急回来,在王家住一晚上,好好陪你祖母说说话。”想起在定国寺王老夫人说的话,老夫人轻声道,“你祖母,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一辈子将家族的命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可这人啊,到底不是神仙,长了心就有感情,到头来,还不是忘不了心头的那股恶气,搭上整个家族,走了一招险棋”芸娘点头。那夜她去找祖母,实则便看出来了,她那披风底下,只着了寝衣,当是早就歇下了,知道自己要来,特意嘱咐过下人。她从未恨过她,即便她当真为了家族最后不愿意伸出援手,她也理解,不与她亲,是当真害怕,心中对她的敬意太重。—两人巳时末便到了王家门口。上回来,还是接亲,裴安回想起了一些画面,见芸娘要下车,他一把拉住她手腕,“等,等会儿”芸娘回头,“怎么了?”裴安凑近她,话有些烫嘴,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我怎么做,你才有面子?”芸娘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半天才从他的神色中明白过来,讶然道,“郎君紧张?”“笑话。”裴安松开她手,“就你家里那三个草包哥哥,半吊子水,又爱同人比,要待会儿比起吟诗作词来,我是输给他们你有面子,还是赢了你更有面子?”他问得认真,芸娘没明白,谁会想不开,自取其辱第二回。芸娘蹙着眉,还未回答,马车外突然一声,“哟,咱们状元妹夫来了,草包二舅哥不才,今儿备了几坛子酒,咱们就比比谁的酒量好。”芸娘:裴安:裴安当下拿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尖,瞅了一眼芸娘的脸色。芸娘都不好意思下车了,咬牙道,“郎君可真行,在人家家门口,说人家坏话,还让人听到”确实有点过分。裴安自知理亏,伸手去拽她袖口,芸娘一把将他拍开,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看着跟前的王二公子,笑嘻嘻地唤道,“二哥。”“三妹妹。”王二公子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介意,目光扫向芸娘身后刚下马车的裴安,主动招呼,“这是三妹夫吧?”不待裴安回应,王二公子又立马道歉,“怨我,怨我上回匆匆一见,只记得三妹夫相貌英俊,堪称临安第一美男,只是这日子隔得太久,立完春,有一年了吧,多少有些模糊不过如今一见,能有如此风度的人,定是三妹夫没错了。”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