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背着手问道,“你们谁先?”裴东春喉咙哽了哽,指着裴宏道,“他先”裴宏脸登时一胀,支支吾吾站起身,“怎么是我先?怎么着也得”他目光扫到依依,颇有底气道,“得这个打瞌睡的人先吧”衡哥儿扭头扔了一记眼刀子,“你年纪比她大一截,好意思让她先?”老夫子看不下去了,拿着戒尺在桌案抽了一下,“裴东春,你年长,你先。”裴东春无话可说,临时抱佛脚,翻开书册寻到这一篇,眼神睃了睃,老夫子晓得这些公子哥的德性,也没拦着。裴宏见夫子没管裴东春,迅速翻开书册默念。衡哥儿可不惯着他们,往裴宏的桌案敲了敲,“别耽搁时辰,快些背!”裴东春无语,那双豌豆眼溜溜地望天,慢吞吞开始背书,“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背完节_完整章节』()老夫子越看重依依,连着对裴东春等人便越失望,故而今日这板子抽得不留余力,裴东春那么大个儿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宏捂着手掌直接疼得跪在地上哭,不仅如此,夫子眼风扫视着二人,让他们将这篇抄个十遍,明日送来学堂。课后,大家围着依依向她讨教,衡哥儿理直气壮把她护在身后,与众人挥手,“我二弟过目不忘,你们就不要跟她比了,平日里该怎么懒就怎么懒。”这是号召大家跟他同流合污。依依看不惯哥哥误导大家,将他拉开与大家解释道,“勤能补拙,我也是一字一字背出来的。”说她没天赋那是假的,纯粹靠天赋也不尽然,这么些年,宁晏和燕翎每日晨起睡前都要读书给她听,那一本《左传》,她听过无数遍,熟能生巧了。裴东春与裴宏二人自是咬牙切齿,回去途中,在马车内商议,寻着依依落单的机会,狠狠揍她一顿,以解心头之恨。衡哥儿早看出这些人的德性,与妹妹寸步不离,裴东春无计可施,一伙人坐在那颗大槐树下,一边纳凉,一边犯愁。裴宏想了半日,心中隐隐有个念头,“你们别急,我有个法子。”连着数日,依依已把退思堂给混了个熟,旁的都好,唯一棘手之处便是出恭,她到底是姑娘家,岂能跟群小伙子混在一处,幸在爹爹早早给她看了一眼官署区的布防图,告诉她宗人府后罩房的尽头有个恭房,专为女子所用,她回回都要七拐八绕去到此处。这一日午后,天气闷得厉害,晨起朝阳万丈,到了午时,云团一层叠一层,燥热不堪。依依出完恭打院子出来,越过穿堂时,左右闪出几道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正是裴东春一行,依依扫了一眼,发觉还有一人躲在穿堂外的柱子处,从衣角可辨认出是裴宏。也难怪,只有裴宏晓得她女子身份,故而偷偷踵迹到此处,充当了耳报神。依依往后退了一步,负手而立,淡然看着他们,“有何贵干?”裴东春阴笑,率先跨过穿堂,其余人紧随其后,五人列成一排跟一堵墙似的矗在她跟前,裴东春挽起袖子松乏着筋骨,扬起手掌道,“我因你受了罚,今日你只要给我抽几巴掌,这事便过去了。”依依神色不变,退到院中的花坛边,手扶在花坛沿抓了一把泥石子,淡声道,“来吧。”简单,干脆。就是裴东春都不得不服她,这小子真有骨气。再打量她纤细单薄的身子,哪还用得着旁人帮忙,摆摆手道,“你们都退开,我一人便成。”“不,”依依眼神平静,“一起上。”裴东春:“()”“不把你抽得爹妈都不识,我就不信裴。”旋即手掌往前一探,要来揪依依的衣襟,依依一个侧步让开,手中石子朝五人洒去,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不知何物击中了他们的膝盖或腹部,五人捂着痛处,嚎啕大叫。依依自来与燕翎一道扎马步学武艺,硬功夫她现在学不上,便学了点软功夫,认穴位,扔暗器是她看家本事,关键时刻用来自保。只是她毕竟年纪小,力道不重,裴东春等人很快缓过劲,咬着牙要扑过来,依依早有防备,捡起他们其中一人撂下的木棍,身轻如燕滑过去,手执木棍三下五除二便击在裴东春前胸后背等数处要害。疼得裴东春跟被蛇咬了似的,四肢直打哆嗦,连连求饶,“停,停,快停,哥哥快受不住了,谦哥儿,我也算你学长,你得留些情面。”依依置若罔闻,将那木棍在手腕挽出一个花儿,径直往他面门送去,只见嘭咚几声,裴东春的鼻子嘴唇,面颊,掌心,胳膊,无一处幸免。其余四人看得目瞪口呆。裴东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管求饶,依依一面打,一面问,“不信裴,你打算信啥?”“我跟你信燕!”
“很好。”依依往后收步,将木棍掂了两下往地上一戳,“以后还要讨打吗?”裴东春只觉浑身上下哪儿都火辣辣的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望着依依,“少谦,你这身功夫太俊了,但凡你打过的地方又酸又胀,我毫无招架之力。”“是啊,是啊,”其余四人麻溜爬了过来,蹲在依依跟前,眼底闪亮如星,“谦哥儿,要不你教教我们吧?你哥太小气了,我几回求他收个徒,他嫌我笨手笨脚,不肯答应,谦哥儿,你性子耐得住,教教哥哥们一点防身之术。”裴东春将他往旁边一推,“滚一边去,要教也是先教我,”勉强直起腰身,讨好问依依,“谦哥儿说吧,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哥哥都答应。”依依看着这群“酒囊饭袋”,拍了拍手掌的灰,越过五人离去,“再说吧。”众人见她没有回绝,顿时喜上眉梢,乐呵呵爬起来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往学堂走。出了穿堂,裴东春寻了一眼不见裴宏,很痛快将他出卖,“今日之事不全赖我,是宏哥儿一手策划,你这位表兄没安好心。”“嗯。”依依没功夫与他们计较,她在琢磨一桩事,总共读了四日书,竟然没一堂算筹课,依依十分不爽。到了学堂廊芜下,衡哥儿瞧见裴东春等人跟在依依身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再把妹妹打量一番,见她气定神闲,便猜了个大概,他双手环胸幸灾乐祸看着裴东春,“怎么?趁我不备欺负我弟,然后被教做人了?”裴东春讪讪地摸了一把眉心,“没没就是跟谦哥儿切磋切磋”“哟,都叫上谦哥儿了”正当二人贫嘴之际,一紫衣内监小跑过来,瞧见衡哥儿施了一礼,笑着道,“衡少爷,鸣少爷,还有谦少爷,殿下有请三位去文华殿。”这是太孙要考较三人学业。衡哥儿与鸣玉一听,脸同时垮了下来,一个捂着肚子,“哎哟,我肚子疼,我要出恭”一个把着喉颈,做沙哑状,“咳咳咳咳,那个,我着了凉,说不出话来”裴东春等人一瞧就知底细,一圈人蜂拥而上,将二人的去路给拦住,落井下石道,“殿下关爱你们,是你们的福气,愣着做什么,快些去!”五人合伙把衡哥儿与鸣哥儿往前一推。依依摇摇头,朝内侍施礼,“请带路。”衡哥儿见妹妹从容往前走,脸上挂不住,把胸脯一拍,昂首挺胸追了过去。文华殿在承天门内,毗邻内阁,太孙大约是在内阁办事,顺带想起来他们仨便将人唤来,太孙在同辈中尤其钟爱少衡与鸣玉,每旬均要抽出闲暇来拷问二人功课,也是督促的意思。衡哥儿聪慧,但是懒,不爱用心,鸣玉不肖父,跟淳安一般,瞧见书册便头疼。路上二人商量着如何应付太孙。一行人走到承天门下,依依仰眸看了一眼巍峨的城楼,只觉身侧两位哥哥跟个乌鸦似的聒噪,她止住脚步,扭头看着他们俩,不耐烦问,“哥,你可知爹爹与无忌叔父什么时候去的边关吗?”衡哥儿和鸣哥儿倏忽止了声,双眼发直看着她,依依冷声道,“爹爹十二岁去了雍州,无忌叔父更是在边关长大。”“两位哥哥今年十一了,连个《左传》都背不出来。”她嗓音清脆,却有着小大人的风范。衡哥儿惭愧地低下了头,鸣哥儿则挠了挠首面色胀红。依依看着二人一眼,叹道,“走吧。”依依入宫次数并不多,与裴樾谈不上熟悉,到了文华殿,目不斜视,不卑不亢,上前施礼。衡哥儿和鸣哥儿与裴樾一路长大,视他为兄长,闯了祸都是裴樾给兜着,在他面前并不拘束。裴樾一身明黄储君服,闲坐在屏风下的圈椅里,十五岁的少年,生得是芝兰玉树,气质矜贵,让人望之脱俗,他笑容清湛谦和却令人不敢亵渎,目光扫了三人一眼,落在依依身上,“依依,读了四日学,可还适应?”依依作揖而答,“回殿下的话,一切尚可。”裴樾听得她老气横秋的话语,颇为失笑,“我听少詹事夸你聪慧,左传名篇倒背如流,今日我不考较你,倒是要问一问你这两位兄长,来人,给依依赐座,去一旁歇着去。”依依退到一旁罗汉床边上喝茶。衡哥儿揉了揉眉心,吐了一口浊气,“您问吧。”裴樾自来由三师教导,勤勉好学,算得上学富五车,修长的身影端坐在上方,拷问随口就来,鸣哥儿答得磕磕碰碰的,衡哥儿倒是勉强过关,裴樾作了一番要求,总算是放过二人。换做往日,二人必定如释重负,今日却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裴樾接过内侍递来的茶,笑问,“今个儿怎么了,这般无精打采?”依依起身将缘故告诉裴樾,裴樾意外地看着依依,六岁半的少女,穿着一件素色的直裰,面庞白净,如同一小公子,难以想象她这么小,见识卓越。“你平日爱读什么书?”依依如实将爹娘给她读过的书回禀,裴樾神色微亮,“均是一些经世致用的好书,你这么小,怎么会喜欢算筹?”依依道,“爹爹爱给我读,我便喜欢上了。”衡哥儿在一旁笑嘻嘻插嘴,“哪里是爹爹爱给你读,是他烦不胜烦,想拿《九章算术》唬住你,谁知道正合了你这小脑袋瓜子。”大家哈哈作笑。依依挠了挠首,略有些不好意思,转念又问裴樾道,“殿下,为什么学堂里不教算筹?”裴樾无奈一笑,科举并不考算筹,学堂里自然不教,偏生依依想学,他沉默片刻道,“过几日,会有人给你们上算筹课。”等依依三人告退后,裴樾写了一份手书递给内侍,“送去翰林院,让掌院遴选一名懂算筹的博士去退思堂授课,顺带去一趟宗人府,让人给依依单独备一间厢房用作午休,把小郭子遣过去照料依依。”内侍应声退下。衡哥儿一行出正阳门后,遥遥望见裴宏上马回府,衡哥儿想起裴宏算计妹妹,眼底闪过阴戾,带着依依和鸣哥儿踵迹过去,裴宏每每回府前爱去灯市吃一碗油泼面,三人趁机躲在对面的屋檐暗处,同时抬起一张弹弓,嗖的一声,三枚石子,齐齐击中裴宏小腿膝盖和胳膊,疼得裴宏满地打滚。得逞后,衡哥儿扛起妹妹,与鸣哥儿挥挥手,两厢分道扬镳,高高兴兴回府。宏哥儿自然知道是谁打得他,回去就哭着跟燕玥告状,燕玥看着儿子几处要害肿得发青,心疼不已,踩着晚霞,让下人抱着儿子上了马车,直奔燕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