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彻底远离,后面辅军、夫子一拥而上,开始打扫战场。抬回自家伤员,送秃头蛮升天,追逐跑散的战马,收拢满地的甲胄、兵刃。在如今这个世道,这些,才是真正的宝贝。数万人大战,竟就此虎头蛇尾,草草收场,让许多看客大呼不值票价。还有那暗暗指望唐军与契丹两虎相争,拼个你死我活的,更是大失所望。义从军除了别都鲁所部,其他各部胡儿刚才打得都很随意,眼见赤烈部欢天喜地在满地剥铁甲、捡财货,虽然十分眼红,却不敢胡来。安抚使爸爸的话可都听真了,别都鲁升任副将,要领五百人,那是人家拼命换来的。也有那心思活泛的,就在默默盘算,别都鲁?能否带自己飞一程呢。也有那不太甘心的,偷眼盼着打扫战场的杀才们能够手下留情,给留点残羹冷炙,却越看越是心凉。唐朝爷爷下手忒狠了,山北胡儿苦成这样还要从头到脚摸遍,若非那皮袍子太破,只怕都不能留下呀。不用说,必有开小差的大寨主没错。作为毅勇都副将,老马匪根本不缺钱,只在柳城就养得三个婆娘,听说都已有孕,平州还有一个。不过,这货每次战后不摸点什么做纪念就难受,他难受啊。二哥没心情拣死人的财货。看着军士将亡者收殓,一一登记,黑哥黯然神伤。唐军规矩,每个士兵都有身份识别号牌,在豹军,这玩意是一片特殊的甲叶。大小与寻常札甲的甲叶一般无二,只是在上面刻着姓名身份,以绳索或皮带悬于脖颈,曰名牌,平日用于确认身份,战后便于收敛。捏着四十多块牌子,二哥忍不住骂道:“狗日地李三郎。”这牌子正是李三郎折腾出来的。“你骂李司马么?”不知何时,大公主萨仁那转到了黑哥身后。自从大哥死在他的眼前,自从听说娘娘身故,那次在幽州昏迷醒转后,不知怎么,屠子哥就不大见得生死,特别容易垂泪。上阵时一心杀敌倒不觉得,仍很兴奋,然而每次战后收敛就控制不住,且有越演愈烈的趋势。那日在盐场,李三郎哼了个什么俚曲,竟然都让他有些经受不住。不想搭理这女子,二哥背过身,以袖口擦去眼角的泪痕,径自上马走了,留给萨仁那一个伟岸却颇有落寞的背影,久久不能忘怀。……两军此次各自都带了许多牛羊给养,且唐军距离燕城仅二十余里,契丹距离牙帐也就隔着一个山头,补给线稍远些也远的有限,双方均无乏粮之忧。同样,他们亦无继续大战之意。大李有心见好就收,释鲁是想不出取胜的办法。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好让狐狸捡便宜么?于是两边各守营盘,只在游骑斥候间有些冲突。契丹人学个乖,若无人数巨大优势,绝不与唐军硬刚。唐军斥候也是一看契丹人多撒腿就跑,回头摇人支援,绝不玩火。这么你来我往消遣时日,都不拼命,让那些等着坐山观虎斗的小妖怪们无可奈何。每日若不当值、巡逻,二哥就是伺候马爷,望天发呆,亦常寻张德、秦光弼等老友打屁,又或是与人赌斗,切磋技艺。最近这黑厮迷上了射箭,总拉着郭哥学射,可惜他在射艺一道确实缺乏天赋,尤其是骑射,怎么练都很难精进,而且他这个好学的态度也让郭哥不胜烦恼。时光,有如流水。如此对峙半月有余,进了八月,天气开始转凉。这日晨起,吃罢了饭,二哥打好水,就在帐篷前赤条条披散了长发清洗。坐在一张小胡床上,安娃子把烧滚的热水兑好凉水,用瓢舀了在旁伺候。实话说,行军打仗,这个长发真是碍事。打燕城时,大寨主为演得逼真,曾学秃头蛮髡发,据说十分清爽。怎奈何老马匪没脸没皮,二哥不行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易毁伤?只能勤加梳洗。用皂角、草灰等物洗一遍,杀落虱子无数,仔细挠挠头皮,再以清水洗净,立时舒爽许多。黑哥起身,将剩下的半桶水自己兜头浇下。痛快!却听身后“啊呀”一声喊,是个女子。正是扫剌的好妹妹。自那日战后一直没见,二哥偶尔还是会想起这个小美人。但也知道她在李大身边,所以老黑除了深感遗憾,也只能尽量不想。此时听得惊叫,咱黑哥顿觉心情愉悦,故意慢腾腾让安娃子给擦净了水,这才披上袍子,穿上裤子起身。待再回身,竟只有扫剌在,人家妹子早就不知哪里去喽。这就有点尴尬了。二太子今日没穿皮袍子,而是一身唐儿样式的暗花圆领长衫,头上还装模装样地包个幞头,就是这个气质吧,总有点土狗披了老虎皮的既视感。看屠子哥打量自己,扫剌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契丹来人了,俺不便现身,来你这儿躲躲。”穿好衣袍,也是圆领长衫,不过是素色麻布质地,白底乌面低腰靴,皂色长裤花腰带,黑幞头,红抹额,非常骚气,配上他伟岸的身姿,比扫剌拉风多了。从帐里取一囊葡萄酒丢给扫剌,道:“有一事。记得你来时说,秃头蛮也让你部南下,怎么不见?”这阵子与契丹人小打小杀不断,女真人,室韦人,甚至土浑人、奚人也都捉了不少,但是奚王的人马是一个也没见着。,!扫剌喝一口酒,道:“出来久了,部中怎样我也不知。想是大人寻个由头避开了吧。我已遣人回去,还需几日便知。”“可惜。若在,当日阵前倒戈一击,啧啧。”这仗打得虎头蛇尾,屠子哥就觉遗憾非常,浪费了他老黑的一腔热血,不通透嘛。看二哥没再纠缠此事,扫剌忙道:“哥哥,我也正有事问你。”二哥看这厮眼神有些闪烁,以目光鼓励。就听他说,“大唐为甚不娶俺草原女子。”为啥?丑呗。屠子哥立刻就想起前阵子在赤烈部和阿部的艳遇,简直不堪回首。他心里这么想,忽然一激灵,怕是跟李大的亲事不顺利吧?感觉看到阳光的二哥立刻堆起笑容,凑近些道:“怎么没有。俺家里几个呢。”眼前就好像漂浮起萨仁那的美丽倩影。扫剌翻个白眼,道:“不同。你那是奴隶,俺说是那样,娶。”扫剌会说唐言,但毕竟是门外语,遣词造句有些妨碍,说着还拿手笔画,神神叨叨。二哥眨巴眼睛,心说,吹了灯有甚不同么。扫剌看他发懵,只好解释道:“就说俺家吧。天子嫁过公主来,却不曾有俺部中女子为妃。”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二哥哪里知道,但是今天老黑决定助人为乐,帮助二太子打消把妹子嫁给李大的念头。想要规劝几句,发觉胸中没有点墨,再说,爷爷如今身份尊贵了,也不能显得太过急色。眼珠子乱转,就想起韩梦殷这酸丁或许懂得多,可恨他被李三抢到燕城干活了,不在身边。脑门一拍,道:“有了,随我来。”扫剌道:“哪去?”二人便三转两转,到了李三统管的辎重营。李司马此刻不在,几个大帐内尽有些文士模样的进出。老黑与李三相熟,又是军中有数的好汉,这里不少人都认得他,有那眼尖的见他在营内探头探脑,就上来招呼道:“李将军有事?”“找人。”豹军内,李三郎这一亩三分地,是酸丁聚集之处。据说这些酸丁也被那小白脸折腾的够呛,军士出操,他们也别想好过。不过老黑可认不得这多酸丁,尤其这厮开口就犯了二哥忌讳,也不说找谁,起手将来人拨开,自己把眼探看。终于,在靠里处觑得个十来岁的年轻后生正在忙碌,也不管在忙碌什么,二哥过去一把将人提起,兴奋道:“来来来,有话问你。”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冯公良建的儿子小冯道。此次老冯出塞,将儿子也一道带来,但不留在身边,而是放到李三郎处历练。有未来姐夫照看,非常放心。冯道正在按照李三郎的要求做表。这便宜姐夫有个习惯,特别喜欢做表,简直是万物皆可表。什么兵马甲仗、钱粮军资,都喜欢用个表格记录,还花样翻新地画图,有柱图,有线图,有饼图,不一而足,刚上手时,小冯哥简直被折腾得欲仙欲死。画画都在其次,关键是这个算数费神费力呀,直到学了一套天竺数字与算法。那所谓天竺数字很奇怪,小冯头次见时全不认识,鬼画符一样。这就奇了,冯家所藏典籍甚多,小冯自幼博览群书,连《齐民要术》这等偏门都曾涉猎,但是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天竺数字的出处。玄奘法师的译文中不曾见,《大唐西域记》同样不见记载。不过确实好记好用,尤其加减乘除计算,非常方便,如今军中计算都使用此法。眼下上万大军与秃头蛮对峙,粮械耗费甚巨,李三郎管着全军辎重,每日要记录库藏、补给、消耗,事务着实繁多。这两日新到一批粮草,小冯正忙着核对数目,好给未来姐夫汇报。不想被人一把提起,惊得手中笔落,摔在纸上砸出好大的污点。完,又得重做,小半天白干了。自叹一口气,道:“义贞,放我下来说话吧。”“呵呵。”老黑轻轻抚平了小冯的衣袍,将他拽出来,道,“有事问你。李三总说你读书多,所知亦多,看看你是真知假知。”不意这屠子来考教自己,小冯也来点兴趣,便道一声:“你说”,等这黑厮开口。二哥想想,觉着自己也不好问,一把将扫剌抓出来道:“你自问吧。”扫剌便将问题重说一回。小冯道眼珠子转一转,看看二人,心中有了计较。先不回答,而是领着二人转到自己帐里,这才坐下说道:“是有个掌故。北朝时,齐与周两相敌对,其时草原之主号蠕蠕。齐高祖欢,欲结好蠕蠕,便遣使为太子求取公主。蠕蠕王不许,声言,以女嫁高祖乃可,若不允,则助周伐齐。齐帝只得自娶蠕蠕公主为后。时齐帝年五旬矣,且有疾在身,不能洞房。蠕蠕公主不乐,蠕蠕王亦不乐,逼问齐帝何意。齐帝只好使人移病榻至蠕蠕公主处,养病、陪寝,不二岁乃崩。”说到这里,小冯道表情就有点不自然,又道,“高祖即没,蠕蠕王复强使新帝立蠕蠕公主为后,遣散后宫嫔妃。前后数载,蠕蠕公主横行后宫,齐帝苦不堪言。故国朝以来,为免外藩乱宫闱,不纳胡女为妃。”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小冯洋洋洒洒一大段,二哥是连猜带蒙听了个大概,二太子就完全在听天书,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什么齐什么周?什么蠕蠕公主?什么跟什么这都。看他一脸懵,二哥好人做到底,为他翻译:“这是说从前有个皇帝,原想给儿子讨个草原婆娘,结果那什么蠕蠕王非把女子嫁那老儿。这厮五十多还有病,被那什么蠕蠕公主强拉着洞房,不堪挞伐,一两岁累死了。天子怕你草原人管得宽,难伺候,便不纳你草原女子为妃。”老黑是越说越兴奋,皇帝、李大怕这个,爷爷不怕啊。“唉?这蠕蠕公主芳龄几何啊。”“二八。”“啧啧。”二哥也不知又想到哪里,大腿一拍,道声:“这厮福气不浅。”全忘了自己之前消受不起的艳福。“噢。”扫剌听说,陷入思索,没听到老黑后面半句,心思沉重地向冯道行礼相谢,口中念念叨叨自去了。这下轮到二哥挠头,怎么走啦?觉着有些无趣。“唉,草原之主,蠕蠕?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小冯。便听冯道曰:“蠕蠕者,其自号柔然。因其无知,状类于虫,魏帝改其号为蠕蠕,封蠕蠕王。”说着,小冯坏笑,“你道蠕蠕公主是个美人儿么?史载,吭吭,蠕蠕部人不涫衣,不沐浴,不洗手,餐后妇人以舌舔餐具……“呕!”话没说完,二哥就觉得反胃,落荒而走。……次日,李大使人来唤二哥,道是一起会会秃头蛮的使者。他昨日才洗得干净,鼻子格外敏感,离得老远就闻到一股骚味飘出。走近了,见有几个秃头蛮在帐外等候。其中一人他印象深刻,细长眼短眉毛,唇上是八字须,头顶无毛,只在两耳各有一条小辫子,尤其身量不低,才比自己低了小半头。怎么看着眼熟呢?奇怪。蹙眉想想,一时也记不起来。进帐在秦光弼身侧坐下,轻声问:“这是怎么?”秦光弼道:“来议和,晾了半日,李头说大伙都来听听。”等人到齐,便将几个秃头蛮放进来。趁他们给李大行礼,秦光弼用下巴指点着那个最高的,道:“那厮叫阿保机。在那边是挞马主将,当日带着两千甲骑冲张郎者便是。”“哦。”那日二哥满打满算就打了一个冲锋,平心而论,挞马军是有些战力,不然他那四十几个弟兄怎么一阵而没的。不过,那日阿保机去冲张德,与老黑并未照面。作为主将,能从张哥手下活着出来,没点本事真办不到。二哥他们这些杀才,最:()刀尖上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