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让记忆这一头的昆仑君和那一头的赵云澜一起沉默了。
忽然间,那团火到底是不是神农故意扔下去的,已经不重要了。
神农一把攥住昆仑的手腕,苍老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懵懂凶残的鬼族,往前走了两步。他已经很老了,昆仑君只好微微弯下腰,小心地搀扶着他,低头看着神农的时候,昆仑君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苍老,意味着就要死了。
昆仑君从来没体会过“苍老”和“死亡”,而他已经从神农身上嗅到了那可怕的腐朽的味道。
“我上次和女娲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神农问。
昆仑君皱了皱眉:“谁有心情听你们那些没完没了的玄的,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居然还跟我提女娲,她要知道您老人家一哆嗦,把伏羲大封给烧穿了,不跟你翻脸我都觉得奇怪……还用的是我的魂火,真会给我招祸。”
神农扫了他一眼:“她不会的。”
昆仑君阴阳怪气地哼哼了两声:“不敢苟同。”
神农老态龙钟地咳嗽了一阵:“生死是大事,生无有不畏死者,不能拿来开玩笑,可要是你能跳出生死的圈子,就能不再畏惧。”
“我老老实实地站着哪也不跳,也不用怕,”昆仑君凉凉地接口,“我看该怕的是你——对了,大神木的果子熟了,这一百年总共就熟了两个,一个给了我家猫兄,另一个我给你留下了,能给你续命一百年。”
“多谢啦。”神农洒然一笑,“其实死我也不怕,小昆仑,你不懂,不死不灭不成神,说不定等我们都死光了,你就明白了。”
昆仑君翻了个白眼,往四下张望了一眼,看起来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把他那张神神叨叨的嘴给堵住。
沈巍沉默了一会,抬手握住他交握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接着说:“不周山倒,天塌地陷,意外地中断了人、妖、巫的战争。天漏而落下连绵的雨,那雨水冲刷过半空中的怨魂,落在地上,寸草不生,而地下是亿万鬼卒从深渊里爬上来……这些在大神木里你都应该看见了。我第一次见你,其实应该是在出生的地方,可是你站得太远了,一步也不肯靠近我,就好像我是什么污秽的东西。我的眼睛有没有完全睁开,只隐约看见了一个青衣的影子。”
沈巍闭了闭眼,下巴在赵云澜的手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但是我出生的时候就比我的兄弟更凶狠,吞噬了更多的鬼族同族,那时已经有了听力,能隐约听懂你和神农的对话,所以我和他不一样,我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满世界地找你,一路忍受着生灵血肉对我的诱惑,依然只吃那种地下爬出来的……我认为是和我自己一样恶心的鬼族。”
“我始终想问问你,什么才算生命。”沈巍感觉到赵云澜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紧,“后来我终于在邓林边上遇见了准备上蓬莱的你……没想到一见了你,我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最后竟然一句也没能问出来。”
“我上蓬莱干什么?”赵云澜哑声问。
“洪荒三大神山中,不周已倒,而昆仑是诸神禁地,凡人不能抵达,只有蓬莱能庇护地上的生灵,可是生灵太多,三族中最多只能登上两族,剩下的只能等女娲练好五彩石补上天,听天由命。”沈巍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我讨厌听天由命这个词。”
“那他们不更是人脑袋要打成狗脑袋?”
沈巍说:“神农本以为你身为山圣,会偏心巫妖二族,把人族弃之不顾,本想亲自带颛顼上山见你,没想到发现你只是在蓬莱山下设了个阵。你在蓬莱山脚下设了个简单的祭台,里面装了蚩尤的人头,正好挡在山路中央。妖族向来奉蚩尤为先祖,当即最先跪下来参拜,而人族自黄帝轩辕氏之后,也尊蚩尤为战神,因此颛顼帝止住族人脚步,令他们站在妖族身后,低头相见,以表敬重。只有巫族毫不理会,他们忙着争上山的位置,不敬不拜,熟视无睹地径直从蚩尤的人头旁边走过去了。巫族才走过去,蚩尤的人头就不见了,凭空变成了一条真正的上山路,而已经走过的巫族却被障眼法困在了山下的深渊里。”
原来这就是妖族至今要从不周山倒歌颂起来,这是妖族真正取代巫族,在洪荒大陆上立足的日子,从此和人族平分秋色……尽管这平分秋色并没有多少年。
“你带着我一路走过了哀鸿遍野的洪荒大陆,”沈巍说,“从昆仑到邓林,再从邓林到蓬莱,从人间一点一点走过去的,救过人,斩杀过食人的鬼族,也被卷进过非同族之间的斗争,我们鬼族向来视对方为可吞噬的对象,并没有‘同族’的概念,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是有时候认为你只杀不吃有些浪费,而你变得越来越沉默。”
“走吧,我们上山。”沈巍转过身,挽住赵云澜的腰,赵云澜只觉得眼前光影流转,两人很快到了仙山脚下,而后沈巍纵身一跃,顷刻间就带着赵云澜直上了蓬莱山巅。
看不见电闪雷鸣,只有阴沉得如同马上就要掉下来的天,雨水激起层层的云雾,水气里含着某种说不出的腥臭味。
赵云澜在山巅上看见了女娲,她独自一人拖着长长的蛇尾,身在云海之中,而昆仑君带着少年鬼王站在云海之外,远远地看着她。
此时的昆仑君和赵云澜第一次在大不敬之地见到他的时候,似乎变化很大,他清瘦了些,原本就轮廓深刻的五官就显出了一点说不出的憔悴,目光清亮而坚定,在削瘦的脸颊上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