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瑱垂下头,似无法承受般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声道:“你随父君来。”
阆风镇山令有了归属,山主之位理应更换,不过这需要一个繁复的流程和礼节,亦需要重新上书向天帝请下旨意,并非一时片刻便能完成。
沈丹熹随着沈瑱走了,阆风祭台隐没入山雾当中,山阶上的神官也陆陆续续地散去。
殷无觅站在山雾之外,看着阆风山在他面前无情地阖上,他再也听不见阆风山中的声音。
每一个人离开前,都会朝他看来一眼,或是同情,或是鄙夷,或是遗憾,形形色色的目光扎在他身上,比万箭穿心还要令他感觉痛苦。
殷无觅抬手按了按自己心口,五指攥紧襟口,手背上的根根青筋浮突出来,双目通红,爬满血丝。
“山主。”越衡仍尽忠职守地护卫在他身侧,移动脚步,帮殷无觅挡住那些窥探的视线。
“觅公子。”赤水水君走上前来,宽慰道,“公子失去阆风山虽然可惜,但也不必太过沮丧,你仍是神女正式结契的道侣,即便以后神女执掌昆仑,公子作为王夫,昆仑亦有公子一席之地。”
黑水水君亦上前宽慰道:“公子不必在意他人眼光,你与神女殿下如今的情况实在不妙,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公子能尽快与神女殿下解除误会,你们二人还能像以前一样同心同力,才是昆仑之福。”
赤水和黑水均发源于阆风山,沈瑱向殷无觅展露出想任命他为阆风山主之时,便曾示意过他,要他多多亲近赤水水君和黑水水君,务必要与他们二人建立起良好关系。
殷无觅也的确是这般做的,他命玉昭卫仔细调查过二位水君,投其所好,在他们身上花费了大量的心力,最终获得二人支持。
这一次重启阆风试炼,赤水水君从一开始便反对,不仅是因为短期之内重启试炼史无前例,还因为他与殷无觅确有交情,并且他也认可殷无觅这个阆风山主。
若非阆风山内生出两道神主印,地脉一分为二,山中力量失控,对抗得太过激烈,已危害到山之根本,他也不会妥协。
黑水水君虽在他和神女之间有所动摇,不过到底与殷无觅也曾把臂交好,此番所说皆是肺腑之言。
殷无觅看着两人,对如此结果深觉不公,难以释怀,咬牙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我胜了,阆风山为何最终却选择了神女。”
赤水和黑水水君互视一眼,赤水水君叹息道:“看来公子始终不曾明白,身为一山之主,应担负的责任。”
“山主所应做的是守护山中生灵,聆听万灵之音,若一山之主为了追求力量而牺牲生灵,这样的山主,又如何获得山中生灵的认可?”
“一座山,若无草木生灵,就只是一座死山,山髓地脉的力量来源于生灵,神山之力亦来源于生灵,生灵才是一山之根基。”
赤水、黑水二君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疑问。
“我们二人尚还记得觅公子有一回曾与我们出游,在行车时嘈杂的马鸣车辘之声中,你都能听见密林里一只离巢的雏鸟发出的微弱求救声,亲自下车将它送回巢穴。为何这一回,见生灵蒙难,你却没了这样的恻隐之心?”
殷无觅隐约想起他们所说的事,那一次出游,神女亦在。他们同乘一驾车辇,从一处密林而过时,沈薇突然问道:“你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殷无觅疑惑道:“什么声响?”
沈薇顿了片刻,继续道:“幼鸟的声音,有只雏鸟从巢穴中掉出来了,若不将它放回去,它会死的。”
他们与两位水君同行,欲要往招摇山赏金秋桂子,车辇只是途径这一片山林。为了一只雏鸟耽误行程,殷无觅其实不太愿意。
但沈薇执意要他去寻鸟,说这样对他拉拢两位水君大有裨益。
殷无觅也不知她没有仙元,也无修为,是如何从这一座繁茂的密林里,得知其中会有一只雏鸟求救。
但她既然这般说,殷无觅便调动灵感,用心去寻找了一遍,果真发现一只掉落鸟巢的雏鸟。
殷无觅命车辇停下,没有让侍卫代劳,他亲自下了车辇,将那只奄奄一息的雏鸟送回巢穴,还渡入了一丝灵力,助它恢复生机。
从那之后,二位水君果真待他真诚了许多。
原来如此啊,殷无觅想通这一层,深觉可笑。这些高高在上的神君,果真都拥有一颗怜悯万物的伟大心肠,和他这种自阴暗处出身的地魅,截然不同。
也只有向来都高高在上的神君,才能用这般俯瞰万物的心态,去怜悯弱小。
曾经,殷无觅便是他们俯瞰的弱小,如今终于攀上云端了,还没来得及将这一颗伟大的怜悯恻隐之心塞进自己的胸膛里。
不,神女曾经将它塞进来过,让他能够聆听到这些生灵的声音,让他有机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可以庇佑苍生的神君,但后来,她又将它剜走了。
他生于幽暗处,心早已被磨成铁石,本就不具备这样的慈悲心肠。入秘境之前,又服下过钝化情感的逍遥丸,又怎能感受到那些渺小如尘埃的生灵的情感,与它们生出共鸣?
原来如此,他输在了这里。
殷无觅在昆仑经营多年,即便到了现在,身边还留有一些追随者,他们簇拥在他左右,说了一些话,大多是宽慰之辞。
殷无觅听得不耐,正欲遣退诸人,耳边突然飘来一言,说道:“……神女殿下的魂相,似乎出了点问题。”
殷无觅蓦地抬眸,视线往众人扫去,问道:“你方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