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原本安排王姝旁听,是完全没指望她能参与商议和安排的。不过由于她如今是王家家主,这件事必不能越过她,才让她坐在一旁。没想到她不开口则以,一开口便直指关键,完全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她不谙世事的印象。王姝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为自己贸然发言后悔。可这话不说不行。时间紧迫,王家既然已经掺和进来,她就必须保证这件事能做好。不然出了纰漏,王家跟萧衍行一起倒霉。“清河镇下属有十几个村落,村子的人口也不是定数。”说来,这也是王姝前段时间回去,跟乡里乡长里长打交道发现的。因为地处边境,村子里的男丁每三年都要应招一回。变动量很大的。有句话叫‘古代征战几人回’,大部分被招入军营的男丁,生还的少,死得多。地方官员为了政绩好看,强行征税,有时候会刻意隐瞒死亡人数,压榨当地百姓。但确实缺人手没人种田怎么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就衍生了另一种可能,取用胡人。尤其是天高皇帝远,地主豪绅为了躲避重税,钻人头税的空子,刻意地任用外族奴隶来避税。换句话说,这里头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即便有人发现王家田里全是外族,或者存在佃户多于田产的问题,也不足以引人注目。王姝也是跟田地打交道比较多,对这些政策有些研究:“每年乡里的人口数目都在变,上面人普查的马虎,下面人更不会知晓。村子里有多少人,全凭里长的一句话。”萧衍行盯着王姝的目光快要将她灼穿,便是黄历、廖希文等管事也瞠目结舌。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几人忍不住面面相觑。这已经不是对王姝改观而已,他们此时对王姝说话的态度都恭顺,连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了不少:“……大姑娘如何想到这个法子?”“你们且说,这个法子可行么?”萧衍行手指点在桌子上,轻轻地嘟嘟两声。法子自然是可行的,比运送去别处要靠谱的多。不仅极大程度地合理了这批韩家军的身份,也保证了萧衍行用人的方便。清河镇离得近,位置好,从村落边缘输送人进去,还更隐蔽。“可。”各个方面来说,都不存在问题。甚至可以说,好极了。王姝点点头,心里倒是没有什么自傲的情绪。不过是她掌握的信息比其他人多罢了。若是他们清楚王家的底细,这个法子就不会由她提出来。不过某方面来看,王家这次算是下了血本。不论是商铺还是祖产,通过这一遭,算是跟萧衍行透了底。既然有了解决方案,接下来就是怎么做的问题。安置的地址发生了改变,路线自然也要变。清河镇下属村落到底能安置多少人,若是超过六千,其他的地方也要变一变。这些事情自然是由干实事的人去安排,王姝帮不上忙。她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就没去过几个地方。要么在田地里,要么在后宅待着。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萧衍行参佛的临水寺……这么一想,感觉还有几分悲哀。不过要让她舟车劳顿四处游历,王姝也懒得动。古代可不是后世,交通工具会颠碎人的骨头。虽然白日里已经睡了一觉,此时王姝还是有些困。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就在神游打瞌睡。萧衍行听着几个人商议,目光落到脑袋一点一点的王姝身上。她方才说了提议后就闭嘴了。仿佛至少为了提个醒。要论对大庆律法政策的了解,穆先生和严先生当仁不让。要论对西北这块地界的熟悉程度,是王家镖局的这些真正跑过的人。这些事情他们有了方向,很快就能定下来。倒是王姝……一直到三更天,王姝的瞌睡被嘭地一声杯盏落地的声音吓醒了。她瞬间睁开了眼睛。原来是萧衍行这边的红胡子大汉,跟王姝这边的暴脾气郭师傅起了争执。虽说安置的方法确定了,路线却有些分歧。从龟兹到雍州送人,有三条路线可走。一是从龟兹往东走,顺着人迹罕至的城郊从高昌、黄瑜镇,直接进雍州。二是往南走,折一下,从于阗往下借吐蕃的道儿,折到东边,进入雍州。第三条则比较险,途中经过临安,从临安往东南,去到雍州。三条路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弊端。第一条路线折中,路好走。但一路上村落太多,容易被发现。第二条路线路程太长,一路人迹罕至,能极大的避免被发现。但又确实太长,光靠两条腿甘露,短短十几天办不到。可若只是藏人,其实只要路上不被发现,赶路的时日其实不影响大局。可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可能需要自带辎重。若没有辎重,那么多人得饿死。第三条路倒是路程短了,但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萧衍行人在临安县。这地方本来就盯得严,临安县县令又生了龃龉,又是个麻烦。如今几人在选择走哪一条路上起了分歧,红胡子认为将士们能吃苦可以走,郭师傅认为辎重跟不上。而且镖队的镖师们没有走过这一条路,不安全。两人都有些急性子,说话本是好意。谁知道说急了,不小心碰倒了茶杯。王姝捂着怦怦跳的心口,眼睛往上面一瞧,撇了撇嘴。萧衍行本就注意她,见她神情有意便忽然点了她的名字:“姝儿可是有别的看法?”萧衍行轻轻的一声‘姝儿’,王姝冷不丁的后脑勺都麻了一瞬,直把她的瞌睡虫给全赶跑了。
她无语地看向萧衍行,这人毫无自觉。王姝只好站起来,将摊在桌子上的舆图拿过来。她手指点在吐蕃边缘偏上的地方:“这个地方是非常典型的雅丹地貌。大片的戈壁,缺水,不好藏人的。这一条路,没有那么简单的。”“雅丹地貌?”这个词还是头一次听。一屋子人正色起来。王姝三言两语的没办法解释什么叫雅丹地貌。“雅丹”原本是维吾尔语,原意是指具有陡壁的小山。在地质学上,雅丹地貌专指经长期风蚀,由一系列平行的垄脊和沟槽构成的景观。戈壁浩渺,道路艰险。且当大风刮过时,沿途的小山相互呼应,会发出各种怪叫声。从此地走,再坚强的将士也会精神崩溃。本身选择路线不过是为了过渡,既然如此,没必要走这么凶险的地方。“……就是一种寸草不生的地貌。”王姝含糊地带过,懒得解释:“最短的路线可以不走,折中的这一条,可以换个方向绕一下。这里有个沼泽地,沼泽地人迹罕至,倒是能避开部分村庄……”说到这个,王姝手指点在地图上。其他人本还想问问雅丹地貌,见王姝已经继续往下说,便收起了疑问。萧衍行眼睛缠在王姝的身上,眸色几番变化,没有开口打断。等王姝说完,萧衍行这边的人还没觉得如何,王家这边几个镖头眼睛噌地一亮。他们倒是忘了,论对地形的记忆,王姝这能靠记忆力就画出舆图的人自然一清二楚。她这么一点,几个人昏沉的脑子也清醒了。汪进飞很早以前是跑过这个地方的。王姝不说他没想起来,一提他就想起来。不仅记起了沿途的村庄,地形,山脉,还记起河流的位置。古代赶远路是少不了要沿水走的。没有顺水源的方向走会出大事。跑过西域的镖师最清楚,路上缺水是会死人的。人可以一两日不喝水,却不能十天半个月没水喝。汪进飞立即就给出了更合理的路线。萧衍行于是将先前的三条路线都否了,定了最后一条。王姝:“……”这么信任她,搞得她心里有点慌。“既如此,尽快安排。”商量到天亮,终于都安排妥当。当下王家的镖头们也没逗留,立即就启程回去各自做好安排。萧衍行的将士们也不敢耽搁,立即下去整顿分派。等人都走了,萧衍行才松下了挺直的背脊,缓缓地靠在了椅子上。一天一夜不曾歇息过,他的眼底全是青黑。本身肤色又白,姿态松散地靠着椅背,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脖颈后侧的颈骨微微凸起的模样,当真是憔悴不堪又我见犹怜。王姝目光在他微微折下来的修长脖颈上瞥了一眼,难得好心:“爷,困了?”“嗯。”萧衍行微微抬起脸,鸦羽似的眼睫半遮着眼帘,在鼻梁上落下颤动的影子。目光漫不经心地瞥向王姝,烛火在他瞳孔中闪烁摇曳,他的眸光此时仿佛碎玉洒落其中。王姝差点没被美色迷晕,克制住自己上去摸一把的冲动。绷着正人君子的姿态道:“我让喜鹊给你收拾间屋子,你去歇息一下。”“不必,”萧衍行扯了扯领口,扣得严实的领口松开了一些,“我去你屋里歇息。”王姝:“……如果你没梦游的话,应该知道,昨夜我也没睡觉。”“嗯。”萧衍行站起身,高挑的身形被烛光拓宽的影子牢牢地将王姝给笼罩其中。他身上其中有一种很淡的青草味道。如果长期不去寺庙礼佛的话,檀香味渐渐散去,就会剩下这种清冽的味道。说实话,真的很好闻,仿佛能感受到一个人骨子里清透干净的气息。他伸手弹了弹衣袖,弯下腰,双目直视王姝的眼睛。两人脸颊隔着一掌的距离,气息相闻。他启唇,轻声道,“我是你相公,你莫不是忘了?”王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