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负责洗澡的女官一定接是满级的专业水准,一顿揉捏搓按将江风伺候得飘飘欲仙,悠然在一旁看傻了眼。沐浴后的香膏是桂花味的,寝衣是舒服的云锦,床铺柔软还有太阳的味道,罗帐低垂,蜡烛吹灭,世界一片黑暗,她在无尽的黑暗里,沉沉睡去。不知几时几刻,有一人摸上床来,带着秋夜的凌厉和一身的酒意。江风困极了,眼皮似有千斤重,身体软绵绵用不上力,她细细簌簌地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凭着感觉向来人刺去。对方似是轻笑一声,一把抓住了女孩的皓腕,“嗯?用我送的匕首防身?”是李隆业!江风像被魇住了,睁不开眼,说不出话来,胳膊也不听使唤,她用力地伸手去推,手指却碰到了一处冰凉的柔软。李隆业声音带着蛊:“别动。”江风皱着眉,急得香汗淋漓,嘴里呜咽着什么。李隆业见这副可怜样子,伸展长臂拿了桌上的茶壶,也不用茶杯,直接茶壶对嘴倒了些进去。江风如饮甘霖,咕咚咕咚地喝了。李隆业笑意更深,又倒了两次才算。江风感觉好些,慢慢睁开眼,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李隆业。“这一定是梦。”江风呢喃道,李隆业却一字一句都听清了。他侧着躺下来,看着女孩朦胧的眼神说:“我入过你的梦吗?”江风艰难地点了头。她们遭遇李重俊那晚,她梦到他骑马向她奔来,一边奋力扬鞭一边大喊“江风!江风!”他们之间原本只有很短的距离,黄骢骠明明速度极快,她也一直在原地挥手,可就是到不了身边。那一人一马就像一直在跑步机上,不管多快都是原地踏步!她无奈地放下手,马蹄声和一声声的“江风”渐渐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巨大的音波冲击着她的心脏,直到她满身大汗的醒来。她原来并不一直视自己为洪水猛兽,少女春梦终归有了他的影子。江风此时长发倾泻,他捡起一绺,无意识地在手指上缠绕,“那个梦一定不美妙。”江风苦笑,又点了头。“这个梦呢?”男人不甘心地继续问。“嗯?”女人已经思考不过来。“我又进了你的梦。”男人解释。“这是……噩梦。”江风似醒非醒。“这不是噩梦,你放心。”李隆业声音低沉。江风拿睡眼瞧他,露出怀疑的眼神,男人却在迷离的目光中生出“媚眼如丝”的感觉。她的眼睛里好像伸出了又细又软的丝线,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地勾着他的心,他重重地呼了口气。“你走我才放心。”李隆业放下缠绕指尖的那缕头发,大手覆上女孩的侧脸,温柔地摩挲着。手心温暖柔和,江风的警觉在抚摸下渐渐消弭,醉意和困意又重新席卷而来,她勉强睁着眼睛,抬起胳膊在两人之间虚划了一条线,“不走…可以,别…别越界!”“好!”“发誓…我不信你…”“嗯!我发誓……”“如果越界,你们父子兄弟霸业难成,李隆基…永远…做不成皇…帝。”“……”江风没有等到李隆业起誓,就坚持不住,复沉沉睡去。如果不是脖子上的鸳鸯玉佩不见了,江风真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她光着脚,在床前来回踱步,连褚颜进来都未发觉。褚颜看她脸色煞白,惊讶道:“没休息好吗?脸色这么难看。”江风绝不敢将李隆业夜探闺房的事说出来,只得强打精神,“我没事,昨夜喝多了些。”两人说着,外面鱼贯进来一排侍女,江风像人偶般被安排洗手、净面、抹香膏、着妆、梳头发、换衣服,她心里想着别的事并未在意,褚颜却被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伺候惊住了双眼早餐十分丰盛,那些糕点小菜不止味道俱佳,模样也俊俏,江风却食不知味。江风住的望月楼同太平公主居住的正殿距离很近,饭后便被宫人引着去见太平公主,褚颜并未受邀,所以去找了如晔和若锦。江风半路遇到李隆业,他倒像没事人一般,还一本正经地同江风打招呼。江风气急败坏但又不好发作的表情还让他不道德地笑出声来。江风快走两步与他同行,声音极低但又极凶狠,“还我!”李隆业无赖状尽显:“不还!”江风见他明目张胆地耍无赖,心里气极,但仍和颜悦色道:“那玉佩对我很重要,还请王爷…”李隆业一拢衣袖,“不就是定情信物吗?我看着不爽,已经扔掉了!”江风气红了脸,质问道:“凭什么!”李隆业云淡风轻:“凭我不喜欢。”又凑近低声道:“凭我昨晚…没碰你。”说到后来,已极尽暧昧。江风想到昨夜同榻而卧,终是有些难为情。她后退一步,晓得让他退还玉佩难如登天,便弃了求他的念头。转而讽刺道:“你不喜欢?那王爷可要做好准备了,让您不喜欢的事情可还多着呢!”,!说完也不要玉佩,转身就走,李隆业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犹如铁锁挣脱不得。“什么意思?”李隆业面容阴鸷,眉毛上都沾着怒意。江风回视:“字面意思!”她见李隆业不肯罢休,扬着无名指上的尾戒,“无名指中有一根血管与心脏相连,它寓意着爱人之间心心相印。香积寺最灵验的姻缘树上挂着我和宜业的同心锁。我们约定了要在清川共度余生……”江风望着李隆业越加阴郁的眼睛,挑衅地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和他彼此信任彼此深爱,笃定要相伴一生!任什么鬼祟伎俩都不能拆散!”李隆业定定地打量她激动、潮红的脸,面露讥讽,“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鬼祟伎俩吗?那些肮脏的手段但凡用上一二,你也不会这么说了!”“什么意思?”江风反问。“你就没想过,昨夜怎么睡的那么沉?是不是四肢百骸全无力气?外间的女官是不是也忒迟钝了些?本王又怎么上了你的床?”李隆业淡淡地说。一连串的发问像是一记记当头棒喝,江风全身寒毛耸立,似有冷风吹得后背发凉。她原本只简单地认为李隆业凭本事闯进内室很容易,她原以为醉酒不能自已……但细细想来那种感觉确实与醉酒不同。她和李隆业说话的声音并不算低,但外间的女官算上悠然有六七人,为什么都没有听到并进来阻止……江风脸色惨白,错愕地望着李隆业,眼睛里写满了疑问、恐惧、后怕。“是……迷药?”江风试探着问。李隆业无奈地叹口气,双手背于身后,避而不答:“昨夜情形,若不是我手刃了那歹人……”江风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一步,李隆业欺身上前,揽过她的腰,继续补刀:“这才是鬼祟伎俩!”“王爷请自重!”江风闻声望去,沈顾行疾步过来,一把拽过江风,冷声道。李隆业不以为意,敛袂淡然道:“昨夜沈公子与吉安对月畅饮,相谈甚欢,没得冷落了佳人。本王与阿风相识一场,总要关心一二!”面对李隆业的“挑拨离间”,沈顾行寸步不让:“王爷回长安时日尚短,很多信息并不知晓。”李隆业挑眉,等沈顾行说下去。沈顾行抬起同江风十指紧扣的双手,以雄性对雌性完全的占有姿态,一字一顿:“我们已得了两家长辈的许可,马上要定亲了。阿风将会是我的妻子,我会一生一世守护她,我们事,都不劳王爷费心。”李隆业哈哈大笑,少顷才收敛笑意,凑到沈顾行身侧,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耳语了几句。江风听不到他说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沈顾行的手握得更紧了。沈顾行等李隆业说完,辞色俱厉道:“我,不是他!王爷的担心实在多余!”江风觉得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剑拔弩张幼稚至极,也尴尬无比。她抢在李隆业说话之前打断:“王爷不是有要事面见公主吗?您请自便,我与宜业有事说!”面对江风的“逐客令”,李隆业面色不善,眼神如针如芒,指着自己的脖颈处,提醒着江风:“阿风有一物在本王这,若要讨回,随时来找我!”江风明白李隆业指的是那枚玉佩,沈顾行却不明所以,只以为李隆业又要借机纠缠不休,便道:“何必那样麻烦!既是阿风之物,不如王爷现在就归还。”李隆业不说话,只笑着看江风,似是询问她的意思。江风不知道该怎么跟沈顾行解释,她贴身佩戴的东西怎么到了李隆业手里?她又绝对不会去欺骗沈顾行!沈顾行见她神情无措,急得涨红了脸,也生了疑惑,低声道:“阿风,怎么了?”江风既愧疚又心疼,面对沈顾行关切的眸子,到底没有勇气说出实情。李隆业见江风为难的表情,终究狠不下心来,便道:“实在不巧,本王今日未带在身上。”江风三人到了太平公主住的临清苑,迎面碰见一个皮开肉裂的侍卫被两个小太监架了出去。李隆业瞥了江风一眼,蹙着眉毛问道:“怎么回事?”小太监垂首回道:“今儿早起,木樨园发现一具尸首,后来一查竟然是安乐公主的家奴。别苑里不明不白地死了人,娘娘判定侍卫失职,打了板子等候发落。”李隆业摆摆手,小太监带人下去。李隆业手刃的歹人,难道是这个家奴?如果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迷药?似乎也只有两种可能,杀了她或者毁了她。可是为什么?她同安乐公主并没冲突,何至于她那样级别的人对自己这种小人物下手?难道是奔着褚颜去的?阴差阳错摸到了江风这里?这也说不通,一只翠鸟而已!更何况安乐公主要收拾褚颜,何至于这般周折手段?还要冒着冲撞太平公主的风险?如果不是安乐公主授意呢?……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似重锤胸,挤压着她肺里的氧气,连呼吸似乎也要停了。,!沈顾行见她脸色惨白,手指冰凉,只以为她见不得那血淋淋的场面,安慰道:“别怕!”李隆业冷哼一声,语气不屑,“现在知道害怕了!”显然,李、沈俩人理解的害怕并不是同一种意义的害怕。江风惶惶然跟着两人往院内走,到了厅堂,见太平公主面色不虞,下边跪着薛崇简和几个内官,巴陵郡王李隆范也垂头站在一侧。自早起发现尸首,薛崇简便命人查问起来,一番鸡飞狗跳下来却发现:这个叫左驹的家奴竟像隐身一般,满王府没有一人见他从何而来,知他因何而至又缘何身死!薛崇简只觉得安乐太过嚣张,竟敢纵容家奴私闯母亲宅邸,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但刚刚被太平公主骂了一顿,他又觉得安乐别有用心,大有可能因为这个事发难。毕竟人死在公主府!毕竟李重俊造反,皇座上的那位对李旦和太平公主更为忌惮,朝中对这对患难兄妹也弹劾不断,难保李显不会借题发挥。他原本以为母亲谋略过人,定能破局,却发现她也畏首畏尾束手无策。心中的理智便又被愤怒压下去了,他们母子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一个低贱家奴冲撞了堂堂镇国公主府,何须姑姑出面!”李隆业气定神闲地上前一步,向太平公主行礼道:“虽不知这个家奴目的是什么,但私闯姑姑禁宅这一项便是死罪。姑姑也无需为这个东西费心神,直接让人拉去大理寺了事。若问起来,就只说府内侍卫夜间巡逻,此人黑衣蒙面形迹可疑,与侍卫动手时被诛杀。”“对!我们与安乐对簿公堂!”薛崇简也觉得这个办法简单有效。李隆业一笑,又道:“姑姑受歹人侵扰,头疾复发,剩下的事情确实得需要国公爷出面打理了。”薛崇简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李隆业的意思,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抬头看他母亲。太平公主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外面的事就按照五郎说的去办吧。可本宫府内无缘无故死了人,也断不能让凶手逃之夭夭,定要把此人揪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薛崇简领命退下。少顷,吉安县主便引宫女上来奉茶,吉安亲自捧盏侍奉太平公主,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显然对公主的喜好十分稔熟。太平公主拿起茶盏浅啜一口,点头赞道:“吉安的茶艺越发好了。”吉安语笑嫣然,“我自小长在姑祖母身边,受姑祖母教导。若是做得好了,也是您教得好。”“吉安这话不妥!”李隆业面带笑容,接下话头。见众人都疑惑地看他,仍大马金刀地坐着,缓缓道:“若是哪一日犯了大错,难道要怪姑姑教得不好吗?”吉安脸色难看,强笑着说:“五叔惯会欺侮我们这些笨嘴的。书上说‘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难道那些没有名堂的、或是犯了罪的人都要把责任推在圣人身上不成?我从小受姑祖母熏陶教育,若学得好了自然离不开姑祖母的提点,可若不成,那也只怪自己愚笨。可是五叔说犯下大错什么的,却令我心中犹疑,不敢领受。”太平公主笑道:“你自小嘴就伶俐,哪个敢说你嘴笨呢?”吉安也笑着回道:“姑祖母也取笑我。”李隆业一边撇茶一边慢悠悠地对吉安道:“这两日得了一副顶好的书字,和吉安颇有些渊源,我便让李赞送到府上了,也算五叔的一点心意。”吉安面露疑惑,只得起身谢了。“老五今日这话皮里阳秋,让人摸不着头脑。”巴陵郡王李隆范调侃道。李隆业摆着手忙不迭道:“四哥千万别打趣我了,我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这才见罪于陛下,被父王责罚思过。”“你别糊弄我!父王和大哥命我务必带你回去,如今已同你胡闹了两日,咱们快拜别姑姑,速速与我下山。”李隆范道。李隆业往太师椅一靠,捋着广袖耍起无赖:“我鞭伤未愈,大事未竟,恕难从命。”范、业两兄弟年龄相近,自小交好,所以李隆范也不生气,只似听了天大的奇闻,嗤笑道:“你这样子像鞭伤未愈吗?更不像有‘大事’没完成!”“我自然有大事!”李隆业一面说一面拿眼瞧江风,女孩见他看过来,立马正襟危坐,一副你又看不坏随便你看的阵式。众人立马明白,李隆业所谓的大事就是泡妹子罢了。他叹口气,看向沈顾行的眼神就复杂起来,有同情、有不解、有无奈。同情他有一个强大的情敌,不解他为何不做自己的侄女婿,无奈于这一弟一友都倔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完全不听他的。沈顾行起身向太平公主施礼道:“回禀娘娘,江家老太太自凉州到了长安,前几日已遣人送信,要江风回去与家人团聚。谁想我们有幸得娘娘邀请,这才耽误了,但总不好让家中长辈久等,所以今日我便携阿风同娘娘辞行。”江风也站起来跟着请辞。太平公主看看李隆业,又看看沈顾行,然后笑道:“本宫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官司,也断没有让人家祖孙不能相见的道理。可阿风这丫头却得我眼缘,你且见你祖母,过几日本宫还派人接你过来,你可愿意?”堂堂太平公主竟然向一个名不见经传得小丫头频抛橄榄枝,实在让在场之人意外。那时候,江风不知道,她在长安不长不短的三年岁月,竟有大半居附公主府,并亲见她高楼起,又见她大厦倾。:()半入江风,半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