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是严大人派人送了口信回来,说是天色太晚,入宫不便,便将公子接到严府休息一晚,明日再早早回来。”谢昀沉默片刻:“知道了。”“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谢昀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旧:“无事,下去吧。”无事,谢昀对自己说。早该知道,纵使自幼被灌输守候天子的信仰,十七八岁的少年最是生机勃勃,如何能甘心永生永世困守深宫。谢昀本该觉得愉快,严文卿果然是最能玩的,才一晚上便迷得声音乐不思蜀了,自己这一番精打细算也算没有落空,也报了朔月当年救命之恩。回头派些人去那些烟花场子走一遭,还能再寻个把柄教训教训那些世家子弟,也好打压下那些勋贵名门的嚣张气焰……只是……他翻了个身,莫名有些心浮气躁。这么长的日子,这家伙信誓旦旦,要永生永世守护大周的天子,怎么出去待了一天便转性,甚至学会夜不归宿了?看着老老实实,竟是没一句实话。亏自己堂堂天子还惦记着教他读书识字!果然善心这个东西不能多发。——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总归是让人生气的很。谢昀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他正为今年庄稼的收成焦头烂额,却忽然瞧见朔月小狗一样欢快地跑进来,眼睛亮晶晶地说,陛下,我走了。他诧异道:“去哪儿?”四书都读完了?骑射都练会了?文章会写了?朔月比他更疑惑:“我已然要走了,陛下再也管不着我了。”他又转身捧出一袋亮晶晶油汪汪的糖果子,眉目之间满是昔日不曾有过的生机和活泼,整个人像是在蜜糖甜霜中滚了一圈,浑身上下闪烁着亮晶晶的新奇光芒,刺得谢昀眼睛生疼。“敬书带我去了许多地方,我如今才知道陛下一片苦心,外头确实比宫中有趣的多,陛下在宫中善自珍重,我们以后有缘再见。”活像是在说:你往后一个人在宫里待着罢,我要潇潇洒洒浪迹天涯,我们再也不见!谢昀气恼拂袖,砸了一地糖果子。糖果子落地,谢昀恼然睁开眼睛——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橙黄的烛火透过层层幔帐落进来。谢昀平复了一下呼吸,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看看公务。对于这个惹人厌烦的梦境,他自有一套说辞——便是养只伶俐些的小猫小狗,乍然要将它们送走也会心存不舍,何况朔月比小猫小狗聪明体贴百倍。人之常情罢了。他掀开重重叠叠的幔帐,却突兀地愣住了。在那个熟悉的位置,躺了一个熟悉的人。少年仍旧是白日里的打扮,也未曾盖被子,衣裳也脏兮兮,就那么孤零零蜷缩在地板上,小猫一样安静无害。书案上多了一个大大的油纸袋,想来是在外头买的小玩意儿。谢昀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寂静的黑夜里分外显明。他突兀地想起朔月那句清凌凌的“我喜欢陛下”。他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那是男女之间的爱慕,但——若是那句喜欢,有那么一两分,不是出于契约呢?或许,或许……他是真的出于本心,出于未被扭曲教导和契约谎言污染的本心,仅仅出于对自己的“喜欢”而执着于留在自己身边呢?【作者有话说】
倒v从本章开始,v后稳定隔日更,至少1w,谢谢大家支持正版!(鞠躬)-ps:后期情节(大概63章开始)有争议,建议逐章阅读,不要全文订阅!!!亡命之徒次日清早,一切如旧。二人谁都没有再提出宫的事情,仿佛全忘记了。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谢昀上朝理政,朔月读书习武,区别是朔月再也不曾把他的枕头和被子抱上床,纵使谢昀有意无意地为他留出空间,他也只是乖乖睡在地板上,连呼吸也放的缓慢,生怕打扰到谢昀一样。这样小心翼翼的朔月,谢昀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过去的朔月,温柔、顺从,却并不瑟缩,也并不自感卑微。纵使那样缠人,也是清清正正、干净利落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清澈如泉,像风雨中的翠竹,没有瑟缩,从不知道害怕惶恐。更别提前些日子,朔月每日理直气壮地缠着他,哪怕自己嫌他读书笨也不气恼害怕,只是眨眨眼,捧一叠蜜饯凑上来,让他尝了再生气。可如今,他却总是闷着头不吭声,偶尔抬眼飞快地看他一下,便又迅速移开视线,生怕一招不慎便要再被赶出去一样。谢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潮涌一样,温吞地没过心脏,爬升过胸腔肺腑,沿着身体的纹路慢慢充斥鼻腔,感冒了似的闷涩。七天就这样平淡而沉闷地过去了。今日朔月说要出宫,谢昀想问他去哪里,想派几个人跟着他,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下去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头也不抬道:“去吧。”朔月不很聪明,但也能猜到,那幅画像是蒙面之人手中的幌子,出现在鱼龙混杂的鬼市上,或许正是要吸引识得画像、与长明族有牵连之人,也就是自己。他知道,谢昀对长明族人不感兴趣,对长生更无追求。这几日他迟疑着想开口,不久便在谢昀冷淡不耐烦的神色下哑了声音,最终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昀,而是选择独自离宫。——或许他抓住那个逃犯,谢昀便会觉得他是有用的,不会再赶走他了。有了这个想法后,朔月更是守口如瓶。朔月循着那一夜的记忆,折身去了鬼市。拨开那张破毛毡,黄昏的鬼市似与寻常街道并无区别,少了那些稀罕货物和巧舌如簧的摊贩,街道显得尤为寂静,只有几张残破的旗子孤零零挂在大榕树上,昭示着昨日深夜的喧闹。朔月仰头望着那旗子半晌,循着昔日的记忆,向曲曲折折的暗巷内走去。他在荒凉中站定,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京郊废弃的丰宁塔顶层,亮起了颤巍巍的光。布满褶皱的脸皮被烛火隐约映亮,如同贫瘠土地上纵横的沟壑,两只眼珠像沟壑里头积蓄多年、污泥发臭的雨水,在黯淡月光下折射出混浊的光芒。脸皮的主人握着一把火折子,低头凝视着自己绑架来的天外之物——“既然醒了,便不必再装了。”见朔月睁眼,那人得意地冷笑:“我就说,便是毒药喂下去,你这会儿也该醒了。”朔月想了想,认真道:“你若是喂我毒药,我就把它塞进你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