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超出控制之外的状况。不过,未必是坏事。陌奚望着躲去房梁上的雌蛇,片刻,轻轻笑了起来。至少她没有记起上一世,也不会再追究他种毒、屠芙梃之举;甚至不会再记得什么丹樱酪杏、卫戕黎蚗。即便知道这应该只是黄玉传承前期的一点副作用,早晚会恢复,但此时,一片白纸的茯芍,可以任他涂画。陌奚扬唇。倒不如说,这个局面再好不过了。忘记了从前固然可惜,但只要茯芍还在他身边、只要他们在一起,未来有的是时间创造更多、更好的回忆。陌奚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背离房梁上的玉蛇游向案牍,指尖拂过了桌上摆放整齐的奏疏。茯芍离开之前,将需要陌奚察看的本子放在了最显眼处。只是陌奚蜕皮回来,连案牍都没有见到便追去了芙梃,直到此刻才有闲暇处理。从笔架上取下茯芍气味最深的那一支玉雕笔。一抹浅淡的水红撞入陌奚余角。“嗯?”目光微瞥,他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伸手将桌角的苦荬菜取了过来。封在冰里的苦荬菜保持了当年在韶山的盛状。自茯芍成为王后,这团金黄便光明正大地摆上了王牍。此时,那剔透洁净的冰上有着一道淡色的血痕。陌奚探出蛇信,嗅出这是茯芍的血迹。怎么回事……冰壳上并无利角,不至于划伤手指,为何会有血色沾染上面?陌奚凝思片刻,想不通血迹的由来。他暂且将苦荬菜放回原位,等茯芍恢复理智后,再找机会询问。怕光亮刺激到失忆的茯芍,陌奚没有点燃灵玉灯,就着暗昧的星月处理起了公文。吐信声始终未停,盘踞在梁上的黄玉紧盯着陌奚。过于强大的传承力量冲溃了茯芍,将她的灵智封在了底层,即便如此,黄玉蛇本身的智力也超过了一般蛇类。她判断得出,底下这头活物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于是愈发警戒。在茯芍看来,自己是误入了某头大蛇的巢穴。周围没有可以离开的洞口,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能一个劲往高处、往暗处收缩,同时紧张地监视巢穴主人的一举一动。和窃玉时不同,完全失去灵智的黄玉可没有欣赏陌奚鳞尾的心思——那优雅的色泽、粗硕的体型在她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警告。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在角落的梁上高度戒备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至夜半,那实力斐然的巢穴主人都只是坐在原位、姿态闲散地小幅度动作,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茯芍试着缓慢移动。她往前游出了两段,对方并不在乎她的探索,对此毫无反应。茯芍放心了些,开始巡查这座奇怪的巢穴。敏感的蛇信将周遭的味道信息带回犁鼻器,茯芍嗅到,这里充斥着大量的自己的气味,从上到下,几l乎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气味标识。她的气息和底下那头巨蛇的气息交织其中。此时她脑内并没有伴侣合居这样的观念,但在布满自己气味的地方,茯芍感到了心安。她没有探索太久,快速移动到另一侧角落,继续戒备下方的陌奚。从天黑到日出,再到日落。窗边的大蛇终于有了动作。他合上最后一本奏疏,从榻上起身。茯芍竖状的蛇瞳立刻随他而转,蛇信伸吐的频率也加快了两分。陌奚从殿门离开,不消多时折返,手上多了三只去了羽毛的鸡。他朝茯芍下方游去,指尖割开鸡肉,顿有鲜红的鸡血流出。尚且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他将三只鸡放在殿柱背阳面,随后再度离开了寝殿。这一次,他许久都未回来。新鲜的血气在室内飘散,长久无人,茯芍顺着殿柱试探游下。她游得谨慎,没有落地,全身倒盘在殿柱上,蛇首离地还有三十公分时便停了下来。甜美的肉香往她犁鼻器里钻去,此处背阳,黑暗无光,她瞄准一具鸡尸,倏地张口咬住,囫囵吞入腹中。一起吞入的,还有那头雄蛇在鸡身上残留的气味。茯芍一口一个地把三只鸡吃了,接着又顺着殿柱退回房梁角落。她进食后没有多久,雄蛇便返还巢中。他还是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继续闲适地小幅活动。此后每一天,雄蛇都会重复这样的投食。,朝陌奚爬去。蛇信触过他脸上的血痕,尝到血味后,欲罢不能地往下探索。嘶嘶声从陌奚耳尖延至锁骨,最后停在了脖颈处。巨大的黄玉蛇吐信打量着,隔着颈上薄薄一层皮肤,看见了底下蓬勃流动的大量鲜血。不用蛇毒,五千年顶级巨妖的血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美味。她张开蛇口,不客气地扭头咬下,粗壮的蛇身也本能地绞缠住了陌奚。
滴答——黏腻的血落声在幽暗的殿内响起。蛇牙硕长,大量鲜血喷洒外溢,浸湿了陌奚的白袍,留下团团暗红的血迹,像是泼墨而出的海棠,盛怒极妍。陌奚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双手痴爱地抚着身上的黄玉蛇。好香、好香……香得他头皮发麻,整条椎骨都酥烂无力,几l若融溺在这致命的馨香里。“呵……芍儿,你会想起我的。”他朦胧地开口,偏头在黄玉蛇首上留下细碎地啄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嗯…”插入颈中的獠牙忽然用力,打断了陌奚的呢喃,使他没忍住发出轻微的闷哼。“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目光之中净是血色,陌奚于迷蒙间豁然开朗。原来,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笔涂料。浑然天成,奢丽狂放。他启唇,寒星般的毒牙就此探出。想要注入毒液、想要让茯芍感受他此刻的欢愉、想要她和自己一样沉沦在这一刻的绝妙之中……芍儿、琼儿、他的美玉、他挚爱的伴侣……半晌,陌奚到底还是忍住了。未免传承出现意外,他不能干扰茯芍,一切都得忍到她觉醒黄玉真身之后。只是到了那时,她十有八九会同时觉醒上一世的记忆……抚着埋在自己颈间的蛇首,陌奚眸光忽暗忽明。……未开灵智的茯芍也还是茯芍,不消半个月,便彻底和陌奚亲近起来,她喜欢他的温柔体贴、大方慷慨。只是和以往相比,茯芍每日除了进食就是缩成一团。这样的乖巧,让陌奚满足的同时又有些担忧。茯芍如今连灵智都无法维持,传承后期想必更加艰难。她需要一具坚韧、健康的身体挺过传承关卡,以她目前作息而言,身体素质必然会持续下降。得让茯芍适当活动。此前陌奚一直把茯芍关在寝殿里,享受与她独处的滋味。这感觉太过美妙,仿佛回到了韶山。当茯芍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物时,她所有的喜欢就都系于他一身,那时的茯芍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待在一起,她不会离开他,更不许他离开她半步。但冥冥之中,茯芍恢复记忆已成板上钉钉。每一个白天,都让陌奚无比煎熬。他彻日盯着睡梦中的茯芍,一觉醒来,那双澄澈的琥珀眸中随时有可能满载厌恶,急着要去与沈枋庭相见。一柄利剑时刻悬在陌奚头顶,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逼得他焦虑难耐。压力之下,他开始在蛇宫设置一层又一次的结界,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和茯芍的爱巢。陌奚不确定茯芍得到传承后会是何等实力,从前他的幻术便对她不起效用,若茯芍得到黄螭之力,自己未必能抹除她的记忆。精神上,他控制不了她,便几l度起了一辈子将她囚在王殿的想法。如果不是担心茯芍体力不支、会死在传承之中,陌奚绝不舍得打开殿门。如今陌奚忍住己欲,清退殿外诸妖,将门打开,本以为茯芍会迫不及待地出门探索,不承想,她却兴致缺缺地盘在梁上,根本没有要出门的意思。“芍儿,去花园逛逛好么。”陌奚站在梁下,不知第几l次地劝说,“去年不是还闹着要和丫鬟们玩雪么。”茯芍卷着房梁,只有一截尾巴懒懒地垂在半空。她将脑袋埋在层层叠叠的身体里,对陌奚的话毫无兴趣。“嫌冷的话,我们去汤阁好么,那里很温暖。”陌奚抬手,“乖,下来,我抱你去。”茯芍抬起了头,陌奚微笑,正要接她,下一刻,就见垂在空中的那截蛇尾猛地一抽,打出一股妖力,隔空抽上了殿门。砰——!一声重响,殿门紧闭,那不断吹来的冷风被关在门外。没了寒风的侵扰,茯芍打了个哈欠,惬意地把头埋了回去。陌奚准备接她的手僵在半空。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芍儿,你不是小蛇了,不需要冬眠。要是不想出门,我们在房里玩好么。”他丢出几l只绒鼠,吱吱乱叫的小鼠满屋乱跑。茯芍吐信嗅了一下,这次头都没有抬便收回了信子,继续浅眠。喝过了陌奚的血后,她对这些普通的食物没什么兴趣。陌奚有些头疼。茯芍好奇心很重,出韶山以来看什么都新鲜,恨不得每天都出门。现在她失去灵智,不再对新鲜事物感兴趣。作为一条蛇,除了狩猎就是休息,在她不饿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难道只能是由他挑衅、让她发起攻击么……不,那太粗暴了。陌奚目光微移,想到了另外的方法。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去了趟璗琼宫。茯芍小睡了一个下午,窗外寒风砭骨,殿内暖石融融,她睡得很舒服。醒来有些口渴,她熟稔地顺着殿柱游下,去往陌奚给她在殿里凿的水池喝水。滑落于地,眼前忽然有一点微光闪过。茯芍抬头,嗅闻了一下后,朝那光亮处游去。她发现了一块玉!一块巴掌大的蛇纹玉躺在地上。茯芍用尾尖拨了拨,转动蛇首,用不同角度看过玉石之后,心中莫名欢喜。她低头把玉衔了起来,左右顾盼,想找地方把它藏好。不等她找到藏的位置,两尺外的地方,又有玉光亮起。茯芍飞速爬去,一块更大更好的美玉躺在地上。她立刻去衔它,可嘴里已经占了一块,叼起这个,掉下那个;叼起那个,掉下这个。尝试了几l次都不能同时衔住后,茯芍把其中一块藏到了口中,用蛇信压住。再往前游,前方还有玉在地上等她!蛇信下压的玉越来越多,茯芍一路捡一路游,哪一块都舍不得丢弃。直到一阵刺骨的冷意包裹了她。她抬首,陡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游出了王殿!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有点点红梅开在侧边。寒冷且陌生的环境令茯芍十分不适,她扭头,想要退回温暖安全的巢穴。这一转身,她看见了坐在殿门石墩上的陌奚。一身黛蓝的雄蛇浅笑吟吟地望着她,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里还捻着几l块未用完的玉石。茯芍警铃大作,转身就跑,一颠簸,鼓鼓囊囊的口里掉落二三块玉。她顾不得拾起,卯头往殿里冲,苍墨色的鳞尾一横,在她眼前轻轻合上了殿门。被赶出了温暖的巢穴,茯芍生气地想要咆哮,一张口,更多的玉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惊得她辟易退开,反应过来后又用尾巴小心把玉都圈扫了起来。玉混在积雪当中,她含着剩下的玉,尾巴圈着一堆埋了玉的雪,用头拱了拱殿门。没能拱开。她发了狠,拼命往门缝里钻,两扇门坚如磐石,怎么也打不开。使力了半晌,确定自己无法回到巢穴,雌蛇幽怨地看向了门边的陌奚。陌奚侧头,轻咳着压抑笑声。没压住,他还是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