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番外·之子于归01·少年春怀似酒浓昌宁十四年的春日,正逢落薇的八岁生辰。她的生辰是花期最盛的时候,窗口栽的海棠树已经长成,落薇睁开眼睛,便瞧见它缀满花朵的枝条正在风中轻颤。这日晨起,她进宫去,先拜见了皇后。皇后缠绵病榻多年,每年只有春花开的时候精气神儿l最好。落薇节完整章节』(),任凭宋泠怎么想办法套话都不再开口。二人顺着宫道的尽头走到了明光门之前,落薇仰头看向高耸的宫墙,突发奇想:“我们能上去吗?”“自然能。”宋泠不明所以,却还是遣开了护卫,领着落薇爬上了城墙。宫墙修得高耸,站在此处便可以俯瞰整个皇城,金灿灿的殿顶蟠龙雕凤,或饰以琉璃,在渐落的夕阳中壮丽辉煌。落薇眯着眼睛四处打量,发了一会儿l呆,才思索着道:“二哥哥,你那幅画中是不是有一对大鸢?”宋泠道:“那是两只大雁。”落薇置若罔闻,扶着手边的砖石爬到城墙上去,宋泠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站在那里太危险了,下来。”他不等她反应,便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不过他虽如此动作,却没有将她搁回地面上:“你是想看得更远些?”落薇摇头,在他怀里放心地张开了双手:“我只是忽然想做一只大雁……若是我也有翅膀便好了,想去许州,便飞到寺庙的金顶上,想回宫,就落回琉璃瓦片中。”她闭着眼睛,有些不满地嘟囔:“可惜如今没有风,若是风大些,是不是更像在飞?”话音未落,宋泠忽然抱着她在长长的宫墙之上疾步跑了起来。“张开手。”落薇听话地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映着面前硕大的、金灿灿的夕阳,一路飞过去。“你飞起来了吗?”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伏在宋泠的肩膀上回答:“飞起来了,多谢二哥哥。”落薇趴下来,凑近他的耳侧,又嗅到了那股洁净而芬芳的檀香气。这是他的味道,皇后宫中最常用的熏香。她再次想起那个温柔而忧伤的声音,竟忽地生出一种流泪的冲动,她贴着他的耳朵,问:“二哥哥,你以后会做皇帝吗?”宋泠怔了一怔,抱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似是在思考。想了好一会儿l,他才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也想让天下人都高兴,爹爹说,做皇帝才能实现这个愿望。”落薇道:“可是我不想做皇后。”这次宋泠彻底呆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松了手,将她放下来,张了张嘴,最后却没有说出话来。落薇满脑子都是那枚摔碎的玉玦,兰因絮果是什么意思?远方传来沉沉的钟磬之音,惊散了一片飞鸟,落薇回过神来,想起苏舟渡的叮嘱,连忙下了城楼,走了许久,才发觉宋泠没有跟过来。他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昏红的天色当中,为她留下了一个沉默的剪影,落薇想唤他一句,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得作罢。直到出了明光门,落薇回过头去,发觉宋泠仍旧站在那里看夕阳。宫门将闭,她忽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越过明光门,重新爬上宫墙去。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哪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心口一阵闷痛。即使是这样灿烂美丽的夕阳,也不该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看啊。总该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02·西山兮不可久留昌宁十九年,仍旧是春天。落薇年满十三岁,束起头发,随宋泠一起去了许州的放鹤书院。方鹤知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走在汴都的街道上,都不乏达官显贵的追捧。可这样一个人,到了许州的地界,出门不坐轿,上街着农服,书院门口有年幼的学子瞧见他,立时便围上来:“正守先生,你可算回来啦,这些日子只有甘先生在,日日叫我们抄书!”方鹤知捋着胡子笑起来:“甘先生都是为了你们好。”许州自古出状元,农户家的儿l子也会来读书,放鹤书院绵延前后几里,朝中多少叫得上名字的文臣,都在这里教习过。甘侍郎的几部大典,也是在这个钟灵毓秀之地修成的。宋淇前些年已经来过,今岁没有跟随;宋瑶风不爱长途颠簸,便也推辞未至。宋枝雨习得刻苦,日日都要同落薇比试,落薇乐此不疲,与她斗智斗勇的日子倒也别有一番意趣。与他们同习的还有江南的周氏兄妹,以及日日窝在最后一排睡觉的柏令成。传闻,这间放鹤书院最初便是周氏兄妹的祖父母所开,周楚吟虽出身江南,却与落薇见过许多面——他是宋泠的八拜之交,抓周时定下来的交情,每年总有一两个月要到汴都来住。周雪初不爱读书,落薇下学之后,总会趁周楚吟和宋泠对弈,跟着周雪初和柏令成疯跑。周雪初既会上树摘果子,又能射箭打兔子,不过落薇看见兔子总想起宋泠在宫中养的那些,于是打猎最终的结果,便是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看柏令成熟练地包扎受伤的兔腿。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不久,许州生了一场蝗灾。宋枝雨早早地回了汴都,周雪初在前些日子跟着柏令成去了西南,苏时予写信来,说父亲非常担忧,要落薇早些回去。可宋泠接了圣旨,要留下来治理蝗灾。落薇整理好了行囊,坐马车下山。她经过来时郁郁葱葱的青色田野,却发现新生的禾苗已是东倒西歪。宋泠挽着裤脚,正在田中与老农交谈,瞧见她的马车,他本想上来打个招呼,可不知为何,最后却没来。落薇撩着帘子回头看,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老远,宋泠放下手中的农具,朝道中投来遥遥的一眼。她想起很多年前内宫中的黄昏,步出明光门前,她看见的也是这样夕阳下沉默和孤独的剪影。那时隔着宫门,她觉得不想让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如今那道沉重的宫门已经消失了,她又为何要远去?落薇如梦初醒,抓着车帘大喊了一句:“停车!”她从车辕上跳下来,看见从前热心招呼她的大娘正扛着锄头坐在田间抹泪。那些曾经出现过她面上的笑容(),已然全数消失了。宋泠跑到近前来?()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见落薇红着眼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二哥哥,我也想留下来。”她节?完整章节』()”顿了一顿,他便继续道:“苏娘子在丰乐楼中。”宋泠刚行到丰乐楼前,便见落薇和带着傩戏面具的少年一同从楼中走了出来。那少年挺拔高挑,腰间佩着一把长剑。纵然没看见面容,他也认得出来,这是燕将军的爱子,燕琅。因为府邸挨得近,落薇与燕琅结识得比他还早,听宋瑶风说,在落薇不进宫的时候,时常去寻这位燕世子玩耍。是了,当年他以短剑相赠,她也是先寻燕琅学的。燕琅一手扯着落薇的袖子,正与她亲昵地交谈,隔得这样近,他们竟然都没有瞧见他。先前是落薇一个人在走马灯下等得无聊,恰好遇见燕琅,便想着祭典还早,干脆与他一起来了丰乐楼吃点心。燕琅见她郁郁寡欢,不禁问道:“你不高兴?”落薇道:“今年我便及笄了。”她一路长大,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爹爹同她一起栽下的海棠树是何含义。这些年宋泠对她照顾有加,她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只是及笄之年,她或许便要搬到东宫去住,迎来一段红墙内的漫长岁月。能嫁给他,她自然是高兴的,那年从许州回来之后,她也更深刻地明白了爹爹口中常常提及的“江山”究竟是何含义。与他一起治理这个国家,让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的,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落薇半夜睡不着,觉得欣喜,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遥远的春日。玉玦在她梦里碎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分明记得,那年皇后崩逝,玉玦随她一起入了陵寝。告别是这样的惨烈和仓促,长大之后,她甚至没有机会开口,问一句皇后可曾有悔。燕琅不懂她心中这些弯弯绕的心思,他只对军书感兴趣。落薇所有的朋友中,顶数他活得最高兴,就算是看似快乐的雪初和柏令成,内心也有许多难言的隐秘事。与这样没有心事的人交谈,让落薇觉得放松和安全。——如果他酒量没有这么差就更好了。燕琅饮酒之后,便开始又哭又笑,到后来落薇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往他脸上扣了一个傩戏面具。走到门口,尚在叮嘱他府中的侍卫将他好好送回去,落薇便忽地嗅到了檀香的味道。转头一看,宋泠正站在她的身侧。他伸手抓住了落薇的手腕,一句话都没说地转头就走,落薇未回神来便被他带着向汴河边走去,只来得及回头喊一句:“快将他送回去!”宋泠面色不善地买了花灯,与她一同放了,似是想要说些什么,落薇觑着他的面色,不禁问:“你怎么了?”宋泠()闷声道:“你今日没有等我。”落薇道:“是我忘了时辰(),明日带桂花圆子去给你赔罪好不好?≈ap;rdo;≈ap;ldo;无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不必赔罪,”宋泠连忙开口,他望着远去的河灯,犹豫了许久,才道,“薇薇,我其实是想说……”言语到了舌尖,怎么都开不了口。自从她说过那一句“不想做皇后”,这些年来,他有很多次想问出这句话,却总有莫名的胆怯。说起来可笑,他自幼便有主意,对待一些事甚至可称执拗,唯独不敢追问那句话的意思。若是不问,如现在一般也好,他向来不喜欢做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对待感情亦不例外。又是一年上元节,他还是没问出口。这一年,苏舟渡病逝了。皇帝带着太子亲至苏府,苏时予忙着预备丧仪,落薇坐在那棵海棠树前的窗上。宋泠手中握着那块自己亲琢的棠花玉佩,犹豫再三,还是递了过去。纵然不喜欢这样不能确信的感觉,可若她真的另有牵系,他也不愿意用皇家的约定将她捆在自己的身边。她应该是自由的、舒展的,就如同宴山上那几只被广袖招来的雁一般,只凭自己的心意来去。退一步去做兄长、做朋友,也无妨。落薇怔然看着那块棠花玉佩,如同看见了那块皇后窗前的玉玦。然后她顺着那只修长的手抬起头来,看清了宋泠的脸。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这一刻的所思所想,也不会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姻缘于女子,本就是一场倾尽一生的豪赌,可因为是他,她愿意忘记那些兰因絮果的故事。落薇刚要伸手,便发觉握着玉佩的手似乎有些抖。他竟也会如此不安吗?或许是见她良久没有回答,宋泠便垂着头继续道:“……若你心中另有他人,也直白告诉我便是。”她因为害怕不能给这份感情求一个善终,伤春悲秋了这么些时日,结果宋泠欲言又止,竟是因为全然不懂她的心意。落薇有些恼怒,她从窗前跳下来,一手抓住那块玉佩,另一手揪着宋泠的衣领,拽着他弯了弯腰。她踮起脚来,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比想象中还要软一些。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想起将要弃世的爹爹,恼怒于面前之人的迟钝,落薇鼻尖一酸,没忍住哭了,她搂着他的脖颈,恨恨地说:“宋灵晔,你是个傻瓜!”……第二年,宋泠从南方领兵归来,落薇想要见他,先行一步去了许州。二人在许州会面,终于有空去拜了居化寺。方鹤知此时身在汴都,放鹤亭仍在,只是落薇尝试了许久,也没有成功唤雪雁现身。两个人抱着琴离开时,才听见天际隐隐有雁鸣之声,似远似近。后来落薇才知道,那两只雁在此之前便相携死去了,那一日听见的雁鸣(),好似只是风声穿越山谷带来的错觉。居化寺的金顶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美丽,他们跪在佛前,又郑重其事地对着彼此祈愿。落薇说“我愿为你牺牲我的一切”,宋泠捂了她的嘴说不吉利,转头自己却开口:“愿我们之间永无牺牲、长命百岁,若真要有牺牲,便叫我死在你的前头罢。”“呸呸呸,你这才是大大的不吉利啊!”下山的时候落薇有些累了,于是宋泠背起她来,迎着夕阳慢慢地走。落薇凑在他的耳边,絮絮问:“你送出那块玉佩的时候,究竟为什么那么害怕啊,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宋泠便提醒她:“你小时候,我背着你在宫墙上‘飞’,飞累了,你突然告诉我你不想做皇后。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不想做皇后?我在那之后总以为你喜欢——”“怪不得你这么爱生气!”落薇想明白后,不禁大怒,“……不过你这么好哄,生气也无所谓啦,诶,你原来是在想这件事?这其实跟你没有关系,是我杞人忧天。”她为他讲了那一日窝在花窗下听见的话,然后问他:“你娶了我之后,还会再娶别人吗?”宋泠一口咬定:“当然不会!”“可是你要做皇帝啊,”落薇不信,“史书之上写满了先例,等你做了皇帝,肯定会忘记今天的话。你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裹挟,就像陛下和娘娘一样,他们也是相爱的,但我不要那样的相爱。”她凑近他的耳边,低声威胁道:“如果你忘了,扭头娶了别人,我……”宋泠不禁一阵紧张,警告道:“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刚刚才说了不吉利,不要拿自己的生死……”“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会伤害自己?”落薇笑眯眯地道,“你想得美,我方才想说,如果有这种事,我就去怂恿你新娶的妃子,让她和我一起把你的一切都抢走,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何必要向你乞讨?”“好啊,”宋泠失笑道,“那我怎么办,你会杀了我吗?如果不杀,能不能给一间小宫殿,时不时来看看我?”落薇兴致勃勃地幻想着:“那得看我的心情……不对,到时候,谁还管你怎么办,我才不要为负心人伤心。”笑够了,宋泠敛了神色,肃然地道:“想做皇帝,只是为了从前的愿望,让大家都高兴罢了。你愿意做皇后,除却相信我,不也是为了这件事吗?”“愿望总归会实现的,等天底下每个人都过得很高兴,我们就从宫中溜出来,到许州养雪雁。那时候我们要开书院、搭房子、养雁,再养些兔子,没有人逼迫,亦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心思关心旁人。”落薇被他的想法吓了一跳:“真的能溜出来吗?”宋泠信誓旦旦:“当然能。”“那太好了,我还想养一只小狸……今日的夕阳真好,比那年在宫墙上看到的还要好,等溜出来了,每天,我们都要一起看夕阳。”“好,每天。”黄昏的山道上,人声渐渐消散而去,远天日已西沉,余晖仍在,有雁依依而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