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渺渺对祖树的呼喊置若罔闻,从狭道的出口踏出去,进到一片山岰之中。
山坳横向宽五里,往前望不到尽头,至少有二三十里,泥土乌黑,到处长满了枯树,不见一丝绿意。山坳陷在植被丰盈的椿岭之中十分违和,若从上空俯视下来,会像绿毯上裂了一道大口子,如春色中的一片秃疤,生机中的一片墓地。
她记起之前跟着宋星逐驭云升空时,从上方看到的一闪即逝的荒芜地,想来看到的便是这片山坳,被用某种术法隐藏着。
此时的山坳中,地上冒出一条条光线纵横交错,沿线向上蹿出数尺高的绿色薄光,构结成道道半透明的绿色幽墙,仿佛大地有裂隙,泄露出了地层之下的地狱火光,散发着极强热度,挨得近了,皮肤似要燃起来。薄光之间无数枯木却没有被引燃。它们分布各处扎根在地,仿若早已原地枯朽上百年,在绿光中被映得似乱舞的狂魔举着手臂。弥漫的腐朽之气告诉方渺渺,它们就是从迷瘴山谷中转移过来的轮回木。
绿色薄光在地上交错的样子令方渺渺不可避免地想起幽明谷千灯图,难以克制地骇怕。光线的走势和布局虽与千灯图不同,但魔事鬼物总有相通之处,熟悉的地府般的感觉,似将她拉回百年前的幽明谷,仿佛无数濒死的嘶鸣在耳边响起,令她有片刻窒息。
突然一声尖锐鸣叫刺破混沌,一头青羽红斑的巨禽在上空掠过,展开的巨翼携着流火,在枯林山坳上空盘旋,虽然高远,仍能看清它一对冒火凶目死死盯着下方某处。方渺渺脱口而出:“是毕方!”
问椿尘阁里居然藏着一头凶禽毕方!
宋星逐说过,问椿阁主陈枫荣在比试大会中杀了一头雌毕方,那么这一头……很可能就是剩下的雄毕方了。
两件事连接了起来。难道是这么回事:问椿阁主陈枫荣在比试大会中杀死雌毕方;与毕方生生相息的无患木一族助雄毕方复仇,祖树不知从何途径学得冥图阵,入侵问椿尘阁,将所有人炼成轮回木,然后携同他的子孙将仙门修士取而代之?
这中间还有许多解不开的疑问,但此刻方渺渺无暇去解。她高喊了一声“宋星逐”,却未听到任何回应。她牙一咬,抬腿想往阵中冲。薄光散发着可怕的炽热,她还没走近,发丝就焦得蜷曲。
*
宋星逐站在几道绿光薄墙之间狭窄的容身之地上,身周撑着的一层流淌金沙似的透明护身结界恍恍惚惚。他没召出贪狼剑,倒因嫌这里热,手里摇着折扇,金砂石扇坠贴在腕处晃动着,在绝地中仍站得风轻云淡。他抬眸仰望着枯林上空盘旋悲鸣的巨禽,已然想通了什么,道:“是毕方啊。”
“是。”
重重光墙和不尽枯木间,竟生着一株生机勃勃的绿树,叶脉散发着莹光。是这片死气森林中唯一有绿叶的树。树下站着一人,一身绿袍清爽,没沾染一丝尘土。是竹白。他眼眸幽深无光,表情模糊。空气在光墙造成的高温中滚动着热浪,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星君,此阵光刀极为炽烈,邪力极强,你的护身结界撑不过一会儿,一旦破裂你即会化灰。星君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方姑娘么?阿换执意为她求情,我不会害她性命,以后请她在问椿尘阁常住就是了。”
宋星逐听到他不会害方渺渺性命,最大的挂心放松了,表情更加轻松。目光从天空移回,看了看自己脚下,又落到竹白脸上,目光澄澈,语调不疾不徐问道:“那我逃出阵去不可以吗?”
竹白面露同情:“阵形复杂,一步踏错就会被薄光切碎,你不可能走出去的。”
宋星逐叹口气:“那便没有办法了。我一直猜着魔修是陈枫荣,没想到你才是。既然如此,我也懒得挣扎,但求死个明白。”他似完全放弃,问道,“竹白,当年在比试大会上,你替陈枫荣撒谎了,是吗?”
竹白垂眸:“没错,我那时是撒谎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宋星逐感兴趣地问:“是什么苦衷?说来听听。”
竹白见宋星逐的护身结界恍惚颤动,似是随时要破裂的气泡,忍不住劝道:“星君,你的结界快要碎裂,当真要把宝贵时间浪费于了解与己无关的往事?”
宋星逐苦着脸道:“我若不知真相,死不瞑目啊,你成全我罢。”
竹白叹口气,只得道:“是因为我妹妹。陈枫荣挟持了我妹妹竹青,若不替他做伪证,他就会杀了她。当初您没有猜错。是陈枫荣刻意设计逼疯毕方,为自己在比试大会上出风头埋下伏笔!他知道那一年要举行比试大会,早早开始谋划,掐着时间盗走毕方之卵。雌毕方被激怒,为寻找它的卵来到凡间,接连引起火患。我的家乡在火患中付之一炬,父母双亡,我与妹妹无家可归。陈枫荣挑中我们,将我妹妹拘禁做为人质。比试大会汇集天下高手,顺理成章将降伏毕方列为比试项目。他在瀑布洞穴中布下机关捕杀雌毕方,要我在星君和众人面前替他做伪证,说成先有火患、后有盗卵。如果我不照办,他就会杀了我妹妹。”
宋星逐记起了什么:“前夜闯入酒宴的你的那个师妹,就是你妹妹,是不是?”
现在想来,酒宴最后闯进厅的那个女弟子的确奇怪。她张口就喊竹白「哥」,竹白却忙不迭地让她改口叫师兄。
竹白答道:“是。她就是我妹妹竹青。陈枫荣没有食言,放过了她,后将我兄妹二人收为徒弟。”
宋星逐懊恼地叹气:“怪我当年草率了。”
竹白面露歉疚之色:“当年星君已疑心陈枫荣,我却因私心蒙蔽了星君,我十分对不住您。”
宋星逐大度地摆了摆手:“这你倒不必放在心上。你护妹心切,是被逼无奈,无可厚非。陈枫荣为谋名利,道德沦丧枉害性命,错在他,不在你。”宋星逐垂眼,“是我的错。我被内心执念蒙了眼,才会信你。”
他那时看到喊冤的小竹白,想起了为师兄喊冤的自己,放弃了进一步追查,酿成大错。
宋星逐喃喃又念了一遍,真心实意地懊悔:“是我错了。”
竹白有些愣怔,脸上出现片刻动摇。似有刹那陷入回忆,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往昔。自从踏上魔修这条不归路,身后事都隐入雾障中,唯有前行,不敢深思,不敢回头。然而回望也不过是片刻的事,眼底温度转瞬即逝。
宋星逐又问:“陈枫荣引发毕方火患,害你失去家人,你报复他也可以理解。可是问椿尘阁中其他人……”他环顾一下望不到边际的枯木,“他们又没对不住你,为什么?”
竹白神色变幻:“这话说来就太长了,我看您的结界撑不到听完,不说也罢。星君只需知道,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实为罪有应得。”
宋星逐似笑非笑:“竹白,你把自己说得像个为民除害的侠士。那么请问,本仙有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