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纯王好似心情格外的好,每一位的招呼都耐心地回了,转着手中茶盏的盖子,不时靠后去,偏头朝身后的人小声说话。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叶老将军的宝贝外孙林晏,少年总是如修长又稚嫩的新竹,杆子还纤细着,却是一日蹿一个高度,有了迎风傲立的姿态。林晏面上沉静,眼中清冷,只在周璨与他说话时,眼底透出微微笑意来,如同清澈的湖面被风吹起了波纹,风景便分外灵动起来。
不多时,刘封并另几位同案的死囚被押了上来,半年多的牢狱折磨叫这位将军形销骨立,几乎叫人认不出来。刘封遥遥往这边望来,眼神绝望又狠毒。林晏咬紧了牙关,而周璨迎着他的目光倒是笑了,他嘴唇微动,竟是隔空无声送了句话过去:“地下故人久候。”刘封一瞬面如死灰。
午时三刻,天边阴云滚滚来去,最后竟是从云缝里头倾泻下几缕明亮日光来。林晏在落刀那刻将手搭在周璨肩上,紧紧按下。周璨将手抚到林晏手背,轻轻拍了拍。最终两人牢牢牵着手,听得天边闷雷滚过,仿佛是老天都长吐一口浊气。
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
老将军府今夜灯火通明,每间房都亮着,叫平日里冷清的府邸平添了些虚的热闹。
林晏与周璨坐在大堂下棋,小壶里温的酒堪堪饮尽,老管家进来道:“少爷,是时候上香了。”
林晏应声站了起来,周璨过去给他理了理衣发,林晏握住他的手,说:“一起吧。”周璨似乎有一瞬的恍惚,片刻后才笑了,“好。”
祖宗堂内烛光跳跃,在整墙鳞次栉比的牌位上投下摇曳光影,倒像是叫叶家的列祖列宗们都活了过来似的,一双双眼睛望着大堂中的林晏与周璨二人。
林晏从老管家手里接过祭香,对着牌林深深一拜,道:“今日刘封被斩,虽迟了几年,终将当年和宴在场的几个犯人送下来了,不知祖父和阿韶心里可还痛快?今夜安儿将宅里每一处都点上了灯,若是祖父和阿韶想回来瞧瞧,也不会迷了路。”
林晏将香插入炉中,回头看手里捏着香的周璨。
周璨盯着叶韶的牌位,眼中涳濛,像是落了一场停歇不了的冰雨,将那双眸子冲刷得清寒又朦胧。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上前去,插了香,又退了回来,只是落下手的那刻眼尾荡漾开一抹绯红。
林晏见他要走,伸手抓住他,带着他要往前一步。周璨似乎是被惊着了,立刻将他手甩开,低声道:“无晦,这里是你叶家祖宗堂。”
林晏深深看他一眼,不言不语,又来抓他的手。他将周璨的手牢牢握在掌中,不顾他挣扎,只是执拗地握着,按着他的骨节,不容许他逃出去,转头对着牌林道:“各位祖宗……”
“林晏。”周璨低低喝了他一声。
林晏眉心这才微微一蹙,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转头看向周璨。
周璨的眼睛红透了,跃动的烛火照出他眼里的水色,他咬着后槽牙,冷冷瞪着林晏,可神情分明是要哭出来了。
林晏看见周璨眼里充盈的泪水,心口就痛得喘不上来气,手上力气一松,就被周璨甩脱开去。林晏瞧着周璨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祖宗堂,轻轻活动了几下空空的手掌,闭起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仍旧不够,仍旧不行。
这牌林上一个个名字,仿佛串成一条粗重无比的枷锁,将周璨与他的那份情牢牢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与周璨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坎,他千方百计也跨不过去,而周璨,似乎永远也不准备跨过来。
老管家说周璨带着揽月匆匆走了,他也不敢问景纯王这么晚了要去何处。林晏并不想去追,一个人在大堂痴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周璨仍旧没回来,心想他大概是回王府了,心中只觉深深疲惫,便自行回去睡了。
冬夜寒且长,有风空动树,无叶可辞枝,林晏听着庭外呼啸风声,心中愁思被吹得远了些,倒也慢慢有了困意。将睡未睡之时,却有门吱呀作响,有人进得屋来,裹挟着外头的寒意。
林晏以为是墨梅,未有多想,困顿着翻了个身,身上却一重,有人将自己个儿整个抛到了他床上。林晏吃痛,清醒了些,睁眼,便瞧见周璨凑得极近的脸。
外头霜华伴月,映得窗户微微发亮,借着这点儿冷光,林晏看见周璨两颊与眼眶都是通红的,他一双瑞凤眼湿润朦胧,像是有火在那抹浓重黑色下头烧,将那血丝一条条都点亮了,浓郁的酒气直往林晏鼻子里钻。周璨隔着被子,牢牢抱着他,像只壁虎似的,一边将脸往林晏那儿贴。林晏的脸颊碰上周璨的鼻子,一股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