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宁侧首看向他,清冷的双眸中已燃起悲愤的火焰:“两年前,先生奉旨拦我;今日又要拦住我么?”
潘守恒似是早有预料,一边躬身赔罪,一边坦然与她犀利的眸光对视:“是。两年前,臣和公主都无法改变什么,今日也是一样。”
完颜宁悲怒交加,厉声道:“不一样!两年前只是我失至亲,可今日是国失良将!”
“可您又能做什么呢?连长主都亲口指证都尉了。”潘守恒神色哀悯,“公主,您去犯颜进谏,那只会更加坐实都尉亲宋之罪啊!”
完颜宁闻言,纤弱的身子一晃,似突然被打到了一般,眼中跃动的怒火渐渐冷却下来,慢慢凝结为冰凉的嘲笑,恻然道:“是啊,是我糊涂了,糊涂到真把自己当成公主了。”她缓缓走到门口,站在半副竹帘的阴影里望向门外万里无云的浩瀚晴空,只见一轮烈日焦石流金,火伞之下的一砖一石都反射着刺目的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良久,才缓缓道:“本次首告是谁?”
潘守恒低声道:“尚书省王阿里。”
完颜宁点点头,又问:“陛下遣谁勘察此案?”
潘守恒犹豫道:“是……英王。”
“二大王?”完颜宁微微睁大眼睛,很快又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
“公主……”潘守恒知她心中难过,却也无言可以安慰,担忧地看了她片刻,只得躬身告辞,才走出几步,忽然又被她叫住。
“潘先生,我想向尚食局要一些梅花。”
-
兴定五年六月初一,尚书省奏告仆散安贞谋反,邢国长公主也大义灭亲,出面揭发他以金玉带行贿御前内侍。皇帝为示公正慎重,特命英王守纯协刑部与大理寺仔细勘察,决不可以“莫须有”之罪冤屈了有功之臣。十余日后,守纯果然不负父命,搜集到仆散安贞礼敬宋俘、怨怼君王、贿赂近侍、图谋不轨的种种人证物证,并在京中严查官员七十余人,除开封府独吉文之外,其余文武官员竟全部在王阿里的“讯问”之下惴惴签字画押指认仆散安贞确有谋反之心,自此“铁案如山”,“绝无冤屈”。
于是皇帝痛心疾首地亲下诏书,历数仆散安贞不忠不孝、悖义逆亲、图谋不轨等多条大罪,并与其二子同赐自尽。念及其祖、父俱有大功于朝廷,免其兄弟族人连坐,亦不刑于女眷。朝臣闻之,皆称颂皇帝明德宽仁,不负仆散氏世代忠义,王阿里更连连叩首高呼:“陛下如此厚待,武庄公与武肃公泉下有知,定当感激涕零!”
一片君臣同心铲奸除恶的祥和之中,唯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发出了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宋珪又向皇帝谏道仆散安贞有冤屈。皇帝大怒,将其杖责四十,至此,再无人胆敢为此进谏。
-
六月二十四丁丑日,申正。
兖国公主突然来到大理寺狱,将自己的印信与邢国长公主手书交与狱监并直言要探视仆散安贞,狱监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作主张,忙遣人去报大理寺正。
不多时,寺正飞马赶来,亲自看验过手书与印信,确认是两位公主之物无疑,却仍然踟蹰不敢放她进去。完颜宁见状,摘下障面的纱帽,寺正不敢直视她面容,连忙低下头去,只听她清泠的声音缓缓道:“我奉姑母之命来为姑父送行,使君是怕我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把人从监牢中劫走,还是怕姑父要将他未竟之业托付于我?又或是陛下不许,所以使君定要阻我?”那寺正被她尖锐的辞锋逼得额上汗出,细想之下却觉有理,想来这十一二岁的小女娃也不可能伙同谋反或劫走人犯,皇帝也从未下旨不准探视,自己又何苦白白得罪两位公主。想到此处,那寺正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躬身告罪之后便要亲自带完颜宁走进牢房。
行至囚所门口时,完颜宁谢过寺正,又从流风手中接过食盒,轻声道:“我自己去,你在此等我。”
死牢并不大,完颜宁穿行在两边石壁的甬道上,很快看到尽头处的木栅囚门。时值盛暑,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溽热难当,完颜宁紧紧握着食盒的提手,加紧几步,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夕照,才赫然发现栅后席地坐着一个男子。此刻,他似被步声所动,也正抬起头,与完颜宁隔着囚门对视。
那男子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甚是魁伟,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浓眉入鬓,须髭戟张,身上灰色囚衣已见破烂,神色间却无一丝狼狈,依旧背挺项直,矜持威武。他见到来人颇觉奇怪,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完颜宁脸上转了几转,淡淡道:“小孩子家,不该到这种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