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小舍,而是绕了皇宫走了很长一段的路。
快天明的时候,我踏进了宫中,没去庋书阁,穿过那个好几年都空置的东宫后头那片银杏林,入眼便是先前谢御的那方小院。
才二月的时候,檐上的紫藤还没有开花,地上还是碧绿的细草,一几石桌边上三敦石凳,如斯。
不过再没有那个石凳上闲摇着扇的人,合着轻笑为我倒上一盏清茶。
晨曦中,那鸟叫犹显清晰,像是只杜鹃。
第12章第12章
我是个念旧的人,谢御生前,我日日与她照面,虽是闲聊个三二之言,无数交情却是全在这里头了,谢御不过方走,我又如何能自已住不去常常地想她一想,说她一说,然朝中却没个人能够搭得上话,便只看座上那位的脸色行事,所以才总说是官场无情,瞬息间便黑白覆颠。
谢御叫我沉住气,如此方能替她出口气,我照着做了,于是在官场上,我逐渐开始开窍,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便如同昔日的谢御那样,刚正不阿却不至被人抓住尾巴,八面玲珑却不至被人背地里暗说闲话。
只是出了庋书阁,躺在自家床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瞎想,我时常会梦见谢御同我说的那些事背后的事,模模糊糊地便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有时是谢楚年轻时在朝上朗声念辞,突然跪下接了先帝递来的圣旨,有时是谢御在闺阁中闲闲就着灯看书的轮廓,有时是桃城武和谢御在东宫闲话嬉闹,而我梦到最多的则是谢御在自家院落里迎风起剑,削卷起一地落下的紫藤,那长剑绕着她的脖子耍一个细花,一个转身,一个回旋,倘若控制不住了便会割破衣裳,被她用手稳住刀身,牢牢将那柄青铜白刃握在手中,之后便是鲜血低低落在院中地上,模糊成满目赤色。
谢御叫我稳稳捏住手中的剑,莫让它伤到自己。这句话我想了很久,终是在一梦接着一梦之后顿然醒悟,她原是叫我莫让自己现所知道的物事因无心一言酿成大错,伤了自己,那便伤了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的元气。
于是我知道,兵部尚书,所谓正五品,不过是穿红挂绿,芝麻官面前的高官,高官面前的芝麻官,要想颠覆这个朝局,还不成个气候,若要为谢氏平凡,更是要极尽不可能之事。
我看着手中依然成了形的疤痕,想着我之前从来无心去思忖的事,升官。
因我亲手喂了谢御一盏鸠毒,又狠狠将谢氏羽翼打压了一番,桃城便无心再猜疑我是谢御遗留的爪牙,原来在御案上偷窥到的降职一说,也再没看到过。
三月梨花一开,我升了官。
仗着升官便有了贬职的本钱,我大胆上书一册,请求彻查傅源此人,被桃城拍案驳回,顺带便亦贬了官。
我去了穷苦工部当了一个月的苦命侍郎,四月工部门外一株桃花彻夜芳华,玄帝桃城武是夜得一子,大喜,大赦天下,三品以下官升一级,三品以上封地封爵。
五月我被调去礼部,吊了一个闲职,在那里翘着腿坐吃山空,誓要补回四月拼死拼活流掉的那些不算肥的油水。
六月我自小舍跑去早朝时,半途忽觉气息不顺,有些喘,遂靠在一旁老槐上歇了一歇,暗自笑道,终算是不辜负礼部肥缺,一个月中补足了继续胡闹的本钱,大约是胖了点。
蝉鸣荔熟时,我自请离京,桃城当时正在亭中逗着怀中那个还未长牙的奶娃娃,便随意点了点头,问我要去何处赴任。
我站在一旁,虽是表面无甚变化,然握着侧刀的手已是抖得甚欢了。
“愿去扬州赴任。”我故作沉吟一阵后,将早已想好的去处沉声道出。
桃城挑眉,将怀中那个奶娃娃递给一旁的奶娘,起了身仔细看了看我,道:“你今年亦是二十有七了,如何还不成家?”
“还未遇到能一处相守的知己,再者朝政亦忙,无心成家。”我垂首道。
“扬州佳人繁多,此行赴任莫光板着脸,若是被阿——若是被那些姑娘瞧见了,早跑得甚远了,那里还能抱上美人。”桃城道完,久久不再说话,我也自是知道其中奥妙,心头浮上一阵久违的窃喜。
“是。”我躬身。
桃城冲我摆了摆手,脸色有些异样,便是张了口也说不出话。
我站在岸边望着脚下不多的几个包袱,突然有了点私心,思忖着是否要想想自己的事。若是谢御一事了结之后的话,我该何去何从,是继续留在京城那个偌大的宫中,在无数个早朝后踏回自己的案旁,提笔写卷,就此庸庸碌碌地忙完一生,或许到了天命之年辞官在家中安度晚年,无事便写一册题为我本武将非文臣的小传;或者离京辞官,重新持刀快意江湖,到时死在一位大侠手中亦不枉我习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