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阴雨绵绵。
我走出老家的院门,就看到黄土的院墙被打湿,雨雾飞散。我从城里带来的长裙很快被打湿,黏在了我的腿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路过的挑夫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对着我笑了笑。我对那张脸有印象,却又叫不出他的名字。
“太久不回,娃儿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家乡的雨了?”
“你看,我这已经受到惩罚了。”
挑夫大笑了起来,黝黑皮肤上的皱纹都在凝聚。这样大声爽朗的笑声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城里的人连高兴都要高兴得小心谨慎。
“娃儿啊,要敬这雨。因为这雨——”
“是巫的眼泪对吧!”
我立刻接上了我熟的不能再熟的这句话。挑夫对我摇了摇头,转身上山了。那山在雨雾之中朦朦胧胧,我看不到山脚也看不到山顶。只能看到山腰悬在半空,从雨雾里探出头。
这座山是巫,据说很久之前是我们的祖先所化。巫是可以和鬼神沟通,为大家祈福,消灾的一类人。过去有阴风拂过大地,农田里寸草不生;有洪水涌来,这片土地有一半成了泽国。于心不忍的一个巫投水自尽,死后化作大山将大地遮住。这座山挡住了阴风,阻断了洪水,但是巫的法力却被大家所畏惧。继承了巫的血脉的人里,几代之中都可以出现一个真正的巫。之后的人们将巫当做是怪物,不愿与之对话,不愿与之来往。但是巫依旧是巫,为大家祈福消灾,因为那就是巫的职责。
化作大山的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地哭泣,那眼泪就是淅淅沥沥的雨。
据说巫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那里包括着所谓的“秽物”。死去的人的鬼魂,久病不起的人的怨念,痴情男女的哀思——一切普通人不想承认存在的东西,巫都能看见。据说在巫的眼中,这雨也有五彩斑斓的颜色。
能看见这些的巫,也被人们当做秽物看待。
在泥路上奔跑的小孩抓住了我的裙子,似乎对上面的图案非常感兴趣。我本来不想让他满是泥水的手弄脏裙子,低头一看却发现原来裙子早就被风雨搞得不成样子。我释然一笑,这才是这片土地的风格。我现在心中终于有了回家的实感。
我回家,是因为我心中有个遗憾。那个遗憾很深很深。我在梦中总能梦到一个女人对我低声呢喃,于是我无法自已地想要回来。
我低下头看着那个小孩子。
“小娃儿啊,你知道现在巫在哪吗?”
“咦……晦气。”小孩子立刻放开了手,跺着脚说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二舅舅家旁边的那家好像今天上午叫巫过去了,家里的老人不行了。”
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一片糖纸,怯生生地说道。
“你家也有人走了吗?”
孩子们这样问我,我却只是摇摇头。这些孩子们觉得晦气很正常,因为除了家里走了人,得了病需要做法事之外,没有人会去找巫。这是这片土地的传统。
虽然现代的医疗技术很发达,但是人们请医生的同时也会让巫来家里祈福一趟。就像是要一个心理上的安慰。为大家祈福的巫,实际上成了灾病的象征。怪不得这座山也会哭泣。
孩子们带着我在泥泞的路上穿行,我老远就听到了哀乐。白花花的纸团被雨水打湿,周围的人穿着黑衣,哭成了泪人。
我不由地摇头叹息,这次巫抽到的是晚活。老人还没去之前安抚老人的心,那算是巫的早活。老人已经去了,安抚周围家人的心,这就是晚活。不管是早活还是晚活,我想对于巫来说都不太好受。
我走上前去,在人群中前面看到了他。他带着白冠,头发宛若墨染,身上穿着素袍。在他精致的发冠旁边,有几缕头发被风吹散,被雨打湿,黏在他的侧颜上。这让他看起来美若出水芙蓉,我虽是女子却也自惭形骸。
巫开口了,念着咒词。他的声音还是没变,文文弱弱,仿佛要被这风吹碎,揉在雨点里。
我一直远远地站着,直到法事结束。周围的黑衣人门轰然散去,没有人再去和巫搭话。巫肯定已经察觉到我了,但是他故意不理,埋头走路。我快步追了上去,差点被绊倒在田垄边。巫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还来作甚,昨天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见你。”
“你还没有原谅我,所以我不走。”
巫转过头来看我,就像是在看一根木头,一个石块。
“我已经原谅你了。”
我抿住嘴唇,也不答话,只是站着。
巫俊俏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他仰头开了开天边的雨,最后开口。
“你到底还想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