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棵树下接通电话,用半夜三更叫醒枕边人的声音唤道:“喂……”
“下来吧。”
这是高美每个工作日上午都会在电话里对我说的三个字。她买好早饭,开车到我公司楼下,把我叫下来,然后两个人坐车里吃。除非她一觉睡到下午,否则这个惯例就雷打不动。
“我那个……出差去了。”
“出差?”高美诧异万分,把尾音抛到了天上,“去哪儿了?”
“革马村。”
“那儿有人结婚?不对啊,你一个剪辑师跟去做什么?”
“我也纳闷。哦,不是结婚的事。”
我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因为说得太简单,她好像没听明白。
“怎么那么突然?你都不告诉我。”
我解释说,昨晚接到老板任务的时候快半夜了,因此没机会通知她。
“嘁,纪录片,还有模有样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还不好说。”
“那你的早饭怎么办嘛?”
这叫什么问题?该吃吃该扔扔,可高美就是会用扭捏的腔调来表达让我从六十公里外赶回去啃包子的意愿。我只好说,留着等我回来吃吧。
从女助手刚才的提议看,不管她想住哪里,总之是要住下来的。我有预感,这工作没准能拖三五天。我要是这样交代,高美非杀过来不可。
老实说,高美对我挺好,每天的早饭不重样,她甚至会一时兴起开车到邻镇买两个山东煎饼回来。有点头疼的是,她来的时间捉摸不定,最早的时候我还没到公司,最迟我已经跑去吃午饭了。这导致我上午工作常常走神。我并不是期待高美的到来,也不会在车里做除了吃早饭和闲聊之外的事情。明知一件事要发生,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就会让我心神不宁。
“先不说了,导演叫我了。”
就在我撒谎的同时,一声呼喊传来,我回头一看,谎言成真了:场地上已经全无人影,只剩两辆发动着的车,陈舜在后面那辆越野车里向我招手。我小跑过去钻进后排,还没关上门,车就往前窜出去。
“金齐山要回公司签个文件,我们跟他一起走,等他完事了就在他办公室里开工。”陈舜心情大好,用食指敲了一下方向盘。
我把“陈导您好”四个字咽了回去,转而问:“今天就开始采访了吗?”
“那可不!趁着热打铁,拖久了,那帮老家伙万一改变主意就不好办了。”
车窗开着,风呼呼地灌进来,陈舜几乎是喊着在说话。车有些年岁了,皮质暗淡,发动机隆隆作响。女助手坐在副驾席低头看一份文件,头发被吹得跳起舞来。我为她的专注深感钦佩。刚才指着山海间说要去住的女孩,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小莹”的父亲驾驶一辆黑色奔驰在前方引路。村道两旁的稻谷延绵广阔,给水田铺了一张金色的毛毯,白云的淡影在上面缓缓移动。
“陈导,我需要做什么呢?”
“什嘛?”
“一会儿拍摄——”我提高嗓门,“拍摄的时候,我要做什么?”
“看着。”
“看着……”
“感受现场。很多剪辑师剪不出好东西,就是因为缺少现场的感受。感受,懂吗?”陈舜侧过脸,露出青幽幽的络腮胡茬,竖起食指指着车顶,仿佛指甲盖上写着感受两个字,“光是拿着素材剪,你就只是一个观众,你看到的就是摄像机给你看的。但是,有些感受是现场空间才能传递给你的。这是其一,另外,每天的拍摄完成之后,你帮我把采访稿整理出来。”
“采访稿吗?”我把头转向女助手那一边,陈舜注意到了。他脸窄眼宽,余光范围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