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坊每月应得利钱六贯1,此乃…咳咳…圣人应允的。上使接连两月不给病坊中发钱采买,难不成是想活活饿死这一干老弱病残……”断腿的独眼老翁靠在麦秆堆上,只说了这几句话,便咳得厉害。
他身旁跟着个四五岁大、瘦小伶俐的女童,唤作“瑶娘”,连忙帮着拍了拍背,一双眼里有遮不住的恐慌。身后更远处,则是三三两两躺在草席上的老迈之人。
阿寻越过破败的木造门房,踩着满地狼藉的草秆与土瓷碗碎片,攥紧了油纸的一角。
上使并未亲临这等腌臜之地。
大梁下立着的人,是新任悲田养病使的亲信,也姓杨,想来当是杨思勖在宫外的同族。那人颇为鄙夷地捂住口鼻,对身后竖起右臂,砸锅砸碗声便戛然而止。
他拱手向东,极为恭敬道:“圣人心慈,不愿京师乞儿无家可归,又不愿官置机构养之,徒添朝廷压力,这才下令将你等收容于长安诸寺院病坊,并由官府补贴禀给诸寺。你等乞儿白吃白住,不知感恩戴德,官府财钱紧张还妄想逼要?!”
独眼阿翁听到这话,垂下眼不吭声了。
这种禀给之法,确实是女帝与玄宗朝特有的“私财补贴”形式。简单来说,就是官府为养病坊出本钱经营收利,利钱暂时收贮于府衙,每半年或一季发给寺庙,同时还会将杂药、米、什物等生活用具一并下发。
悲田养病使便负责按时按月,将这些病坊专用钱粮下发。
阿寻听到这里,心中来气,皱眉走进去问道:“你说今年官府财钱吃紧,可自从去年前任上使被换,病坊就断了每月六贯的银钱,至今日只发过两次米。敢问这中间的钱都去了何处?”
那姓杨的狗腿子神色微变,等瞧见阿寻不过是个只到肩头的小郎君,才又嗤笑:“前任悲田使的烂账,与我们杨上使何干!”
阿寻攥拳又要争辩,被身边的独眼老翁拦住,摇了摇头。
杨狗腿此时越发得意了。
“既然嫌米面少,那就砸了碗都少吃一些。老不死的东西,还挺费粮食。”他似乎失了与这伙老幼再费口舌的兴致,带头往外去,余下的话音里带着数九寒天的冰冷,“宫中那位爷爷发话了,你等若不听话再闹,便连最后这一点粮食都不会再给。他老人家手上沾血无数,不介意再多几头肉猪。”
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来,撂下几袋米,砸了一地锅碗什物,便猖狂大笑着走远了。
阿寻将手中的油纸包都揉皱成了一团,直到看见瑶娘怯怯盯着怀中的肉馒头,忍不住吞咽着口水,他才回过神来。
阿寻勉强扯出笑脸,取出一只凉掉的肉馒头塞给瑶娘:“快吃吧,只可惜都凉了。”
独眼阿翁接下油纸包,没拉住人,眼瞅着阿寻跑出门房,又咳起来:“……臭小子,你去哪儿?”
“去寻七娘子和太白先生。”
若是他二人,或许会有办法。
李白的办法还是七娘提醒的。
一群人蹙眉围坐,想不出好主意,李白正打算大朝会上公开进谏,七娘忽然歪着脑袋道:“贺阿翁跟我说,他前头那位户部侍郎要回京了,他担忧呢。”
李白眼前一亮。
是啊,黄门侍郎、同平章事宇文融回长安了。
提起宇文融,率先让人想到的便是“劝农使”三个字。
开元九年,那场空前绝后的检田括户变革,让大唐许多交不起赋税的逃户变得逃无可逃。一直持续到开元十三年二月,宇文融以御史中丞兼户部侍郎的身份,将监察权与财务行政权集于一身,“劝农使”的职务才暂且告一段落。2
七娘他们在安陆见到的彭家佃农,也是在开元十三年之后,才在江南淮南一带慢慢出现的。
从整个大唐财政的角度来看,宇文融总领计薄,还独立于群臣之上行使监察权,实在是有些可笑了。因为这意味着他若贪腐,将成为朝廷最大的蛀虫,却无人可鉴。
陛下放任此人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两年,忽然清醒过来。这才趁着今年开年后,派宇文融出使东都检田括户,而贺知章适逢醉酒,正好捞了个户部侍郎当当。
原本李白还不满于御史台针对贺老。如今仔细想想,才回味过来,此事应当是张大相公离世前的安排。
张九龄和贺知章,都是张说一力提拔上来的“文学派”骨干;
而宇文融、李林甫则为“吏治派”。
这两派的治国能力并无高下,区别在于文学派恪守士族道统与责任感,忠于皇帝,却更忠于体制,在某些情况下皇权需要向他们的“道”让步。而吏治派就是绝对的皇权狗腿奴才相了。3
从内心来说,当今天子甚爱文学派,也更需要吏治派。
只可惜,宇文融与张说党一贯不和。两方结党相争,陛下因此一度不喜,并将两拨人都贬官外放。
直到去年,不知出于何故,才又把这群人一个个都找了回来。
李白想到主意,阿寻却不太明白,七娘就更是莫名其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