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皮纸表面大半都被烟火熏得发黑,只有少数地方还能看清楚上头的篆字。袁彬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分辨出几个:“十日……女丑?”
谢骊应声道:“《海外西经》曰,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大荒西经》又曰,有人衣青,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儿子所见,祭坛之上的女子衣青,而法阵为九日之像,以九男注阳,再加天上一日,即为十日。”
“曝巫……”袁彬眉头紧皱,“竟是以此法召魅!”这可比什么挖出尸体来制作旱魃更为严重!
“他们可召到了?”袁彬握紧那张纸,“那女子如何?”
天上之物,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召唤而来,在《论衡》与《左传》当中就有过记载,曾有多次“暴巫”之举。这些仪式对外都说是因天旱而举行,为的是求雨;但事实上,在干旱之时召唤女魃,才是最好的机会。只不过,尚未见有成功的记录。
紫芝观的法事,在规模上自不能与古代君主所举行的仪式相比,但他们手里握有《山海经》的真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范家小姐确系无恙。”谢骊将一路上的事情详细讲了一遍,才道,“当时仪式颇为古怪,似成非成,儿子颇疑心,倘若真有降神,怕不是降到了万家子身上?”虽然说“女”魃降到一个男子身上实在有违常理,但万瑢又实在是显示了许多异样之处,比如说能与妖化的人面蜈蚣战斗,又比如说前所未见的画技。
“你可能确定?”袁彬听着谢骊的讲述,脸色渐渐由严肃而肃杀,“他若入京,贵妃必定能说动皇爷,让他入宫为太子伴读——安能使此等妖物居于太子身边!”
对袁彬来说,在他心目之中皇帝与太子是排第一位的,若真要比较,那还是太子更为重要。若是万瑢入京只为借万贵妃谋求富贵那倒罢了,但真要将他安插到太子身边,那却是万万不可的。
关于这件事,连谢骊都无法完全确定:“虽有古怪,但……除行事异于从前,日常倒也并未见有甚特殊之处……”别以为他这一路上对万瑢不假辞色,就是不理不睬。事实上他一直在观察,除了用自己的能力,也用自己的眼睛。
但看来看去,万瑢不但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还能心存百姓甚至仗义救人,若不是谢骊已然打听清楚他过往是何形象,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万小公子是个大大的好人。
袁彬摇了摇头:“愈是如此,愈有古怪,你难道忘记了噬魂之术?”
噬魂乃是妖术中的禁术,据说修炼极难,亦极为恶毒,乃是将生人之魂魄活活吸取炼化,则被噬之人所知所能,便被噬魂之人据为己有。
此术最早之时曾以所谓“招魂”之名出现,实则与真正的招魂之术大相径庭,直到东汉之时,费长房噬壶公魂,后遗失护身之符,被魂魄反噬身亡,方才将此术大白于天下。此后,噬魂便与夺舍二术并称,被视为妖术之中至恶者。
即如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对外虽称异人,实则也是妖化之一种,但什么伤人杀人的妖术都可,这噬魂与夺舍之术,却是万万不许修习的。永乐年间,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原是极得圣宠,只因违了此令,噬了名士谢缙之魂,便被永乐帝直接处死——甚至当时谢缙已坐死罪,纪纲只是欲补齐其所绘制的一幅山水图画来讨好永乐帝,方才在他将死未死之时噬其魂魄,欲得其才学而已。
永乐帝得图之后确实甚喜,但纪纲最终还是被处死于秘狱之中,虽有其失宠之原因所在,但最要紧的还是他违反禁令,使用了噬魂之术的缘故——永乐帝不能容许一个有噬魂之能的人活着,谁知他今日能噬谢缙之魂,明日又会噬谁的魂魄呢?
谢骊课业素来学得好,自是知晓噬魂之术,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噬魂之术修习何等艰难,纪纲天赋算是惊才绝艳了,也是四十余岁方修得几分火候,吞噬谢缙魂魄还要先将他冻得濒死,方能于那魂魄离体之时吸收炼化。
而万家这小子年方十四,便是从娘肚子里开始修习禁术,怕也没这个本事。更何况他若真有这噬魂之能,也不会被紫芝观的妖人绑上祭坛,险些丧命了——那时他在祭坛上的恐惧气息可做不得假!真有什么能耐,到了生死关头难道还藏得住?
袁彬也不得不承认,谢骊这话说得有理,但事关太子,便该慎之又慎,哪怕万瑢只有那么一丝可能,也不如永绝后患的好。便是万贵妃怪罪下来,他这把老骨头倒也还顶得住。倒是谢骊,素来心冷手黑的人,这次倒似是仁慈太过了。
“儿子还有下情回禀……”谢骊又取出两幅画像,将沈瑢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此两幅画像皆为真人,却不知与白莲教又有何瓜葛。儿子觉得,这短发之人只怕与万瑢有些关系……”
沈瑢谎话说得很溜,但谢骊见过多少人,更兼身有异能,沈瑢在他面前根本无可遁形,不过是还有用处,且不揭穿罢了。
“那真阳燧竟是此人之物?”袁彬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将两幅画像反复看过,“此等衣装实是见所未见,亦不似苗瑶之属……却是自何而来,莫非……化外之人?”
谢骊知道自己义父想说的是什么。不是化外之人,而是天外之人。
只是这几个字若说出来实令人惊骇,是以袁彬即使对着义子,也须谨慎言辞。
“这倒也未必……”李子龙也以天外之人、上神之子自居,实则也不过是个会妖术的世人罢了。画中之人亦可能只是偶然得到了阳燧——若能寻到此人,自然真相大白。
“确实……”袁彬看着两幅画像,也得承认万瑢且要先留着。这画中二人皆不似俗客,又疑似与白莲教有关,若不调查清楚,实难令人安心。
“且儿子还想,万瑢的画技若能令人习学,倒是一件大大有益之事。”这等神技搁在万瑢身上,实在是浪费了。
袁彬摇头:“他未必肯教。”谁不知今上爱书画,那书画院里的一众画工,为了博上官青睐,又哪个不是将自己那点技艺深藏密敛?若是万家这小子能将此等画技献到皇爷面前,一个传奉官怕不是稳稳的,更胜过做太子伴读。
若是传给了别人,用在衙门里画海捕文书,这技艺还能值几个钱?
谢骊微微一笑:“也未必没有法子。”万瑢到现在还以为是玄鹤要纵火取他性命,若为了早日抓到玄鹤,他未必舍不得这一手画技。
当然京城里没有玄鹤,但并不见得没有人纵火不是吗?
袁彬敏锐地看了义子一眼,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叹道:“罢了,你斟酌去做罢,只是自己小心些,若觉得有什么不好,便去皇觉寺诵几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