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听起来很是不可思议——他父亲在海上救人牺牲,却会来到大明……但想想他自己都借尸还魂了,很明显,这两个世界通过一种奇异的方式有着交集。
沈瑢本能地感觉到这里头有巨大的秘密,但他其实不太想知道。太过好奇会害死猫,他只想回自己的世界去。但现在有父亲的消息,尽管只是一种可能性,他也没法置之不理啊。
那现在问题来了:在哪儿能找到那个李子龙呢?
沈瑢悄悄地瞄了谢骊一眼:很显然,要说找一个白莲教党,那必然是锦衣卫最拿手,所以说来说去,他还是得抱紧眼前这人的大腿——至少从目前来看,没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从京城跑回诸城送信的万家长随等了一夜,就等回一个“哥儿已经在紫芝观歇下了”的回答,险些要跳起来:“怎么歇在紫芝观?京里头娘娘还等着呢!”
依他说,一个婢生子能进宫去给太子做伴读,简直就是不晓得祖坟上哪点冒了青烟,理该连夜收拾行李,忙忙的进京才是!
什么,你说小公子刚刚被白莲妖人绑了票,受了惊吓?那又算得了什么!这不是也没事吗?再说什么地方能有天子脚下安全,既害怕妖人,还不赶紧进京,京城里头有皇爷和娘娘庇护,还有甚可怕!
无奈他的咆哮并无用处,留小公子住下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就算这长随本人在京城横着走惯了,也没胆子真跑去谢骊面前叫嚣,不过只能在自家跳跳脚罢了。
此刻,谢骊却是拿着几张画像在灯下思索。
董长青是从头至尾看了的,但此时再对着画像也忍不住啧啧称奇:“若不亲眼目睹,怕也难以相信会有此等画技……不过,万家这小子——”就像之前他很难相信万瑢妖化一般,现在他也很难相信万瑢真有点儿材料,“这画技可非一日之功。”
谢骊当然比他看得更清楚。这等画法乃是以深浅墨色在纸上擦出轮廓,与皴法山水略有些相似之处,但没几分功底却是无法画出这般神韵来的。万瑢固然返乡六年,但他的行踪其实都能查探出来,略一反推便可知晓,他真正所谓“守墓学画”的时间根本寥寥无几——骗骗万家人也就罢了,要骗锦衣卫谈何容易!
只是学画虽假,画技却真,这纸上人物更是真的。前有一个望之便不似此间人的异客,后头这个云游僧人亦是眉目俊秀中带着佛性,犹如有宝光一般,甚至比宫中僧录司那些个上了度牒的“大师”更加宝相庄严!
这般出众的二人,又与李子龙、与白莲教,有何瓜葛呢?
“带他回京。”谢骊将手中画像放下,徐徐道,“玄鹤的画像交与此地官员,着人用心搜捕,我们收拾收拾,回京交差。”
董长青挠了挠头:“那这小子……能让他回去吗?他可是要给太子做伴读的。”他还以为顶头上司把人留在紫芝观,是打算再来一把火呢。毕竟敢在他家百户大人面前公然说谎的,现在也没剩下几个活着的了……
“此事或许还需着落在他身上……”谢骊也不想让这么个人到太子身边,但现在情形变化,不得不如此了,“且先回京,将此事禀报义父再做决断。”
董长青打个呵欠正要说话,外头脚步声响起,他当即精神一振:“哟,小崔大人审完了?”
小崔大人——谢骊另一名属下,董长青的同僚——崔和,脚步沉稳,衣摆上还带着清晨自路边草丛里沾来的露珠,先端端正正向谢骊行了一礼,一眼都没看嬉皮笑脸的董长青,只道:“大人,观中道众俱已审过,其中确有不知内情者,实为白莲教党的则有八人,皆知炼魃一事,并连那些少年,亦是他们或骗或买来的。其中牵涉略卖者亦有线索,属下已派人去捉拿。”
谢骊点了点头:“既然知情,便是罪无可恕——也不必等到秋后,待那些略卖之人捉到,一并斩了,也告慰死者家人。”九男一女,总共只活下两个人,死了八个,便是八户人家的丧子之痛,便杀了这些人也难以弥补,不过略胜于无罢了。
“倒是该趁此机会告诫百姓,鬼神之事虚无缥缈,什么跪经供奉皆不可取,反易为恶人算计……”谢骊说到此处,自己也不由得停了下来。今上就尊佛崇道,京城里书画院养的人都是用来写青词画神仙的,还在各地大建寺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再跟百姓说什么鬼神无稽,怕也难以取信于民。
只是,那天外之地不知有多少邪神虎视眈眈,令百姓有敬畏之心,亦是历代以来的管束之法。但既生敬畏,便难免有信仰,若有信仰,便易被人所趁,甚至自己生出倚靠之心……
谢骊一时无语,崔和亦是默然片刻,方另起一个话头道:“范家那边,至今尚未有人来接。”
范家姑娘虽是“尸”,但极其幸运地不但保住了性命,且未被妖力波及,但也因此身体极是虚弱,锦衣卫认定她无害之后,便遣人去她家里送信,叫家人来接——凭范姑娘自己,这会儿还不怎么能挪动呢。
只是这消息早送出去了,如今过了半天一夜,仍未见范家人前来,眼看着紫芝观一干人等收监的收监,待斩的待斩,这道观都要关闭了,总不能让范家姑娘自己在观里躺着罢?
谢骊尚未说话,董长青已道:“该不会怕咱们疑心他家跟白莲妖人有关,不敢来了?莫不是那些衙役借机又想敲诈钱财,故意吓唬他家?”
倒也不是董长青小人之心,实在是这样事他也看得多了,衙门里的人略将话说得重些,小民便被吓破了胆,只想着破财免灾——这银钱不就来了?
不过想着范家的情况,董长青不由得皱起眉头:“范家如今哪还有油水,这都不肯放过,这手也忒黑了些。”
这范家姑娘的祖父名为范舆,乃是正统年间宁远指挥卫佥事范广同宗远族,于他帐下任个小官。
当初土木之变,范广力助于谦坚守北京,范舆亦有战功。夺门之变后,范广与于谦皆被处死,范舆亦受牵连,全家发配辽东。
后来今上继位,陆续为范广于谦等大臣平反,但似范舆这等小官却并未有任何旨意,虽则睁一眼闭一眼地由范舆一家离开了辽东,却仍是罪臣之身,更未有任何平反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发还什么抄没的家资了。范家能拖家带口走到山东来定居,只怕是连皮都要剥了去一层,否则也不会穷到没钱买药,要让女儿来道观里跪经为母亲祈福了。
若不是时常来跪经,怕也不会被白鹤等人盯上,还摸透了生辰八字……
只可惜在衙门里那些人眼中,既是祖上做过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扫扫地缝子也能扫出钱来,可不比市井百姓更有油水?有枣没枣,且打三竿子再说呢。
谢骊却微微摇了摇头:“未必——”但他也不曾多说,只道,“既如此,长青你带人将范家姑娘送回去。观里查抄出的银子,取五十两一并带去,就说范家姑娘协助官府办案有功,这是赏银。”
“啊?”董长青莫名其妙,“有功?”有啥功啊?
崔和倒是立时就明白了。范家不来接人,未必是怕牵连,说不定怕的是女儿名节有损,全家都要被指指点点,毕竟范家姑娘失踪已然有十几日,无论如何都糊弄不过去。
如今给一个办案有功的说法,拿几十两银子去,都是给范姑娘做脸罢了。
这也不知有多大用处,但毕竟聊胜于无。尤其乡野村民,听见有官府二字,闲话也能少说些。
谢骊目光亦是微黯,但随即便道:“也是她的命数。罢了,早些把人送回去,我们也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