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使将书箱托在手臂中,送到秦无疾面前。
秦无疾险些没反应过来。他太久没见到成卷的书,一时间五味杂陈,视线黏在书箱里拔不出来。
他动动肩膀,伸手捧出一本书卷,安放在矮塌上摊开,随后愣了愣,喃喃道:“这是兵经。”
“习武之人自小锤炼体魄,贵在有恒,就算你从现在开始追赶,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庸庸碌碌,跻身中流已是奢望。”
“然。筋骨之强力可杀百人。”崔闲抬起手,点点眉侧之穴,“此中强力,可助你杀万人。”
崔闲一边说话,一边静静端详他的反应,于是他看到秦无疾眉头往下低了低。
崔闲对这神情再明白不过。几乎每个读书读太多的人,都会有这么个类似的反应。那是文人从书里带出来的劣性,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
崔闲淡然提醒:“秦公子,回回神。杀戒都开过了。”
秦无疾微微抿起干燥的嘴唇:“我……”
“当真愿意在此地蹉跎,自此之后苟且偷生?”崔闲慢慢喝了口茶。“你没别的路可选。”
“如今唯有万骨之枯,能托着你回皇都。”
“书是专门送你的。拿回去慢慢想。”
秦无疾深深呼吸,神情郑重起来,站起身,撩起袍角,以求师问道的礼节向崔闲深深叩首。
崔闲坦然受了这一礼,之后再不留他,吩咐左右送他出府。
然而就在秦无疾小心翼翼抱着书箱往院外走的时候,崔闲突然出声:“其实你不该给我行这份礼。”
秦无疾转过身,问他为何。
“因为赠书之师另有其人。”崔闲笑起来,犹如一只茹毛饮血的狐狸。“这些书,是方贫方清愁托我转赠给你的。”
抱着书箱的少年人定定看着他,身形慢慢僵硬起来,双眼黑沉沉的,像被压满了大雪的漆黑松枝。
崔闲催促他,逼迫他:“你若不想要,就放回案上来。”
秦无疾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崔闲不管他了,只是低头饮茶,瞅着茶汤慢条斯理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秦无疾说了一句“告退”。
崔闲抬头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把书箱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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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首的人头已经挂上了代州城墙,从前天开始有诸多百姓驻足围观,到今日人就少了许多。
秦无疾出城的时候,骑在马背上远远看了一眼。
离得太远了,首上五官融成米粒大小,只能看到秋风吹过尸首满头长发,像是吹起一捧漆黑的麻草。
吕迟眼睁睁看着秦无疾突然下了马,往代州城墙的方向跪下了,俯身叩首。
吕迟居高临下看着他,不知道他犯什么神经。“干甚呢?”
秦无疾拜完了,神色沉沉地翻身上鞍。“得到了许多珍贵的书籍,都是极难收集的军法兵经。受人如此恩惠,礼节不敢不还。”
秦无疾顿了顿,又低声说:“我再也不想来代州了。”
吕迟对此深有同感,咧嘴笑了,抡圆手臂拍他后心。
他没收着劲儿,秦无疾被他拍得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吕迟笑起来:“等回去了,你给我念念呗。”
秦无疾无奈地看他一眼,斯斯文文地回答:“只要队正有耐性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