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师爷嘴角一抽,也觉得稀奇不已:“的确不是薛少司一惯作风。那一位,向来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一门心思钻营攀附高门,连世子爷您的门槛都踏过好几回,接连坐冷板凳亦是宠辱不惊,平淡如常,极是能屈能伸的一位人物。
咱们前脚离京,他后脚就改了性子,委实说不过去……”
谢景善沉吟不语。
梅师爷又道:“不论他是真疯,还是装痴,总归这般嚣张行径,已是将羲和宫主子得罪得彻底,如今上头出动了龙鳞卫捉拿其归案,不妨……不妨咱们往京都去信一封,将薛少司行踪透露给龙鳞卫,也是给羲和宫主子卖个好,得了恩典也好早日归京,好过在这穷乡僻壤继续蹉跎下去,平白耽搁世子爷的前程!”
谢景善略一扯唇角,缓缓说道:“先生此言差矣,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本世子倒喜欢极了这乡野的风光,如今便是皇祖父发圣旨叫我回去,我也不回。”
言罢,摘了乌纱帽随手一扔,梅师爷手忙脚乱接过官帽紧随其后进了书房。
早有下仆奉上两盏茶,又规规矩矩退下。
“世子,世子!”梅师爷捧着官帽心焦不已,劝道:“世子不可赌气!”
见这位爷兀自悠然品茶,可见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不禁叹气。
“太子被废已有七年整,圣人年迈,双目已几乎不能视物,眼下京都正是一潭浑水,多的是浑水摸鱼的宵小!宁王爷是长子,又素有贤名在外,声威正盛,朝中请封宁王爷为储君的折子这些年不曾间断,圣人因小事借故发作,将世子您赶出京都,未尝不是敲山震虎!”
见谢景善无动于衷,梅师爷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世子岂不知,您受罚,便是往宁王爷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很是叫那些拥立宁王为储君的朝廷重臣投鼠忌器,王爷如今正是‘进不得,退也不得’!世子一日不归京都,宁王爷便一日要顶着这威吓,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谢景善浅啜着香茶,倏地笑了。
他问:“这又有何不好?梅先生,你说皇祖父为何要威吓我父王?”
“这……”
梅师爷只干笑两声,却是答非所问:“自古储君立嫡立长,乃是社稷稳固之根本,嫡子既废,自该立长!是民心所向啊世子!”
谢景善一语道破:“然,皇祖父并不属意我父王。宁王宁王……既是许其安宁,亦也是警告其本分,若安分守己自得一方安宁,父王偏要结党营私,图谋大位,他如今年纪大了,皇祖父再不满,也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长子,给他难堪,只好将气出在我这皇孙头上。”
他轻笑道:“本世子是替父受过,如今还不满一年,便借机立功回京,岂不是叫皇祖父这口气不上不下,憋得难受?”
梅师爷擦了擦冷汗,小声说道:“当初,世子您莫不是故意寻衅滋事……”
怪不得向来从容有度的世子爷竟会当街打人,将昌平侯府的荒唐小公子活生生打成了猪头,气得昌平侯连夜进宫告御状。
谢景善一笑:“血浓于水,父祖二人在朝堂博弈,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本世子这小辈夹在中间也很是难做人,与其在京都如履薄冰,处处谨小慎微,不如到外面,反而自在了。”
“世子高瞻远瞩,至纯至孝……”梅师爷夸的真心实意,只还是忍不住劝:“只是世子,自古以来,那位子便是能者居之,觊觎大位非是不孝,亦为天下大义啊……”
谢景善笑意淡了下去:“皇祖父英明神武,他若属意我,便该是我的。他若属意旁人,便说明那人更值得。毋须多言!”
话虽如此,梅师爷却想不通,皇帝心中堪当大位的还能有谁呢?
先皇后膝下只一子一女,太子早年贤明仁德,却一夜之间行事疯癫,早在七年前被废,已无嫡子可立。
余下皇子中,也就宁王爷颇有手段根基,占着皇长子的名头,身份够了,羽翼也逐渐丰满,朝堂上也镇得住一干文武大臣。
虽则宁王重权势、轻情义,有时行事过于苛刻冷酷,然他毕竟年岁大了,后面的世子爷自幼聪慧,心性上佳,堪当储君之位。
倘若圣人舍宁王这一脉……
荣王不过酒囊饭袋,襄王贪婪敛财,目光短浅,敏王缠绵病榻,子嗣艰难,梁王一心诗画歌舞,多年不问朝政,且作风放浪,眠花宿柳是常态……
最小的九皇子倒是听说聪颖好学,然才不过十岁,幼帝继位则朝纲不稳,定要生乱,圣人何等英明,岂会不知此理?
帝心如渊,难以捉摸……
“先生要实在放心不下社稷大事,可先行返回京都,回我父王身边出谋划策,本世子身在乡野,倒是耽误了先生高才。”
谢景善放下茶盏,笑言。
梅师爷闻言一抖,立时满脸堆笑:“世子多虑了!某只愿追随明主,乡野与朝堂并无分别。再者,鱼临县民风淳朴,某亦甚爱之。”
“如此甚好。”
谢景善坐在书案后,目光带了些冷然的光:“至于薛漪之事,先生切记不要擅作主张,否则,只怕有损你我二人数年的师友情分。”
梅师爷自是连连应道:“不敢,不敢,某自是以世子马首是瞻,岂敢擅专?”
谢景善沉默片刻后又道:“倘若他当真来了鱼临县衙,不要阻拦,由他便是。”
梅师爷心中大惊,不禁道:“从前薛少司身居高位,掌管崔嵬司,是羲和宫主子手下第一得用心腹,堪称是京都头一份炙手可热的少年高官,世子您那时对其不假辞色。如今他已是众矢之的,旁人躲还来不及,世子又何故自寻麻烦?”
谢景善道:“云州连年大旱,生出不少乱子,我原就有一些猜测,如今见薛漪来了云州,可见内中必有因由。他孤身一人,毕竟需要帮手,倘若他真的着手调查云州祸事,我赌他会来鱼临县衙找我相助。”
梅师爷恍然大悟:“圣人遣世子来云州,未尝不是早看准了云州旱灾生乱,有意打磨世子。既如此,不如这便遣人去请薛少司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