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一声懒洋洋的猫叫从八角凉亭后传来,见我稳稳站在草地上,展开双手,仰着脸,享受阳光映在皮肤上的暖意,几日未见的黑猫大人,慢悠悠踱步至我的脚边,歪头蹭了蹭我的裤脚。待我站了一会儿,觉得疲累坐回轮椅上,它也轻轻一跃,轻车熟路跳到了我腿上,在厚毯子上找个舒服的姿势一盘。来回撸它额顶的光滑毛发,它舒服得眯起眼睛,发出咕噜噜的喉音。
我妈偶尔在病房的窗台上见过它,不曾想我与黑猫竟然熟络到这个程度,特别惊讶。
“梨梨,你不是怕猫吗?”
“妈,我想收养这只黑猫,让我带它回家吧,求你了。”
除了小灰这只退役警犬,后来我其实还养过一只叫贝贝的上海犬,但很奇怪,两只狗在我的手底下都活不长,皆丧命于陌生人的投毒,让我一度认为自己不适合饲养动物。之所以怕猫,是因为贝贝和邻居家的猫打架,我拉架的时候被三花猫狠狠咬了一口,手和脖子都被挠伤,打了一个月的破伤风,痛得龇牙咧嘴,拿捏不准猫的习性,所以才敬而远之。
这只黑猫来路不明,可绝非凡物,拥有极强的灵力和聪慧的灵智,应该是只罕见的灵物。它三番五次在我遇险时出手相救,而它额头的青色圆环印记,与我胸前的袈裟玉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能量共振,更何况,我控制舍利子火焰的猫眼异瞳,也是拜它所赐。我与黑猫之间有着天然的亲近,刚才它伏在腿上时,额前的圆环隐隐亮起,我竟读懂了它传递的信息:带上我,一起离开这里。
贝贝离世后,我和妈妈在老宅的后院,贝贝最喜欢的佛手瓜树下挖了个坑,含泪将它埋葬,自此,家里再没养过活物。向来强势的我妈,在我病了之后,像换了一个人,不管我的要求有多离谱,她都不再拒绝,上一次,是与安月苼的恋爱,这一次,是带黑猫回家。她蹲下身来,将手伸到黑猫的鼻翼前,由它认真嗅了嗅气味,在它小脑袋蹭向手掌心的那一刻,喜笑颜开,点头便同意了。
“你给它起好名字了吗?”
“小奇,奇遇的奇。”
“好,奇迹的奇,叫小奇蛮好的。得等你出院之后,才能带它一起回家,现在毕竟在医院,它还得暂时在外头流浪,不过,瞧它吃得膘肥体壮,生存能力应该不弱,不用担心它被欺负,我去买些猫粮来,每天先过来这里投喂。来,咱们预约的CT时间要到了,我先推你去检查。”
小奇晃了晃尾巴,似乎能听懂人言,对新的名字不置可否,很自觉地从我腿上跳下离开了。复健了这么久,独立站起来仅仅只是第一步,没有支撑站着拍CT的过程很难熬,几分钟对现在的我而言过于久了,幸亏我妈有先见之明,不顾辐射伤害,坚持守在我身后,才在我双腿发软,眼前一黑,往后倾倒的时候,及时抻住了我软塌塌的身体。
回病房的路上,我靠在轮椅上,有些沮丧,踏出病房时的喜悦荡然无存。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是一百一十九天的生死赛跑,真的已经完全摧毁了我的机体,我可能,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见我情绪低落,我妈变戏法一般,从随身的手包里掏出个袋子塞给我,拆开来一看,竟是一顶逼真的假发,发型与我生病前几乎毫无区别,发质极为顺滑油亮,看起来,更像是用真人的头发做成的。
“身体可以慢慢养回来,头发也会慢慢长出来,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但死都死一回了,这些□□的缺损还有什么可怕的?走不动路,坐轮椅呗,暂时光头,戴假发呗,只要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不把这些失去的东西当回事,它们反而自然都会回来的。”
抚摸着这顶价值不菲的假发,我抬头望了望妈妈,她推着轮椅,浅浅笑着,嘴角有自信的弧度。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和脸颊都瘦得凹了进去,挂着乌青的眼袋,眼尾的细纹明显增多,冬天的厚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几乎快要撑不起来。但她比我更乐观,更坚信,我会缓慢而坚定地重回巅峰。
2006年1月25日,星期三,记不清第几次被抽骨髓,焦灼等待骨穿报告的审判。
2006年1月26日,星期四,骨穿结果振奋人心,癌变的早幼粒细胞顺利降至19%,终于达成了骨髓象的部分缓解!
从被确诊晚期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宣判生命仅余七天可活,在剧毒化疗药和砒霜的反复摧残下,数次病危,苟延残喘,丧失行动力,到重新站起来,独立行走,成功踏出病房,走出医院的大门,整整过去了一百三十八天……
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天,是农历丙戌狗年,大年二十八,再过两天,就到除夕夜了。
踏出医院大门之前,我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迷蒙夜色中的「白色围城」。随身的行李中,有一箱是提前开好的化疗药,黎天成让我回家过年,交换条件是出院带药,在家里的医院继续常规化疗。
这一百三十八天里,我完成了九次常规化疗(每次七天),两次强烈化疗(每次二十天),一次二十一天的转基因治疗,加上昏迷的八天,每次治疗都算是无缝衔接,顽强如打不死的小强,路边疯长的野草,我这个S大附属第一医院血液科的传奇人物,用一百三十八天的时间,暂时摆脱了死神的追杀,扛下了普通患者需要一年才能完成的全部疗程。
医院大门外,停着辆低调的黑色丰田皇冠,开着双闪,主驾位坐着韦鹤祎的父亲韦辰贤,人如其名,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黑色西装,斯斯文文。韦鹤祎早已把全部行李放进了后备箱,他绅士地打开后座的门,自然用手掌挡住门框,安顿我和我妈坐好,自己才坐到副驾位,熟练系上安全带。
要不说韦鹤祎是患难之交,他见我还未完全恢复行动能力,刚出院抵抗力也是极差,也明白我那缩头乌龟老爹的不靠谱,又不放心我跟我妈自己坐大巴回家,便主动请缨,让来出差的父亲载着我们,一起回J市,在我们的老宅里过个团圆年,韦鹤祎的妈妈田欣也欣然应允,提前坐火车前往J市等着我们。
肥硕了不少的小奇沉甸甸的,油亮的毛发在夜色中闪着光,它吹着车里的暖风,在我怀里静静酣睡。喧嚣的街道,绚丽的霓虹,拥挤的人潮,从车窗外呼啸而过,近五个月的与世隔绝,一切都显得熟悉又陌生,生活还是照旧,外面的世界,虽然看起来一切如常,却不再是我眼中的那个旧世界了。
今时不同往日,封印解除,鬼眼重开,同时闯入眼帘的,还有间歇出现的各色亡灵,混杂在活人之间,大都混沌懵懂,自顾自在原地徘徊,偶尔有一两个鬼气弥漫的恶灵,感应到我的灵力,死死盯着车里的我。牢记杜仲琪的嘱咐,我只把眼神瞥向一边,装作什么也看不见。
临行前,杜仲琪语重心长交代了我一宿:“现在的你,对于我们而言,就像大海中的灯塔,黑暗中的明灯,你的存在,是我们了却执念的希望,虽然地缚灵也分善恶,但大都鬼力微弱,且被束缚在死前的那片地界,活动范围有限,腾不出什么水花来”。
“如果是不受地界束缚,鬼力强大的恶灵,定会追着你企图附身,普通恶灵倒也不足为惧,你丹田里的舍利子火焰对付它们绰绰有余。我担心的,是像梅晓雨这样的怨灵,怨气冲天,鬼力雄厚,你就是噬魂夺舍的最佳鼎炉,它们只要占了你的肉身,就能以人类的形态重新现世,真要这样,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悄悄切换猫眼异瞳,召唤丹田中的舍利之火,赤红色的火焰从掌心穿透车窗,随后迅速涨大,将不怀好意跟随而来的恶灵燃成一颗颗巨大的火球,逐一彻底焚灭。小奇在我怀里睡得很沉,这几个恶灵的段位太低,它根本不屑一顾。杀鸡儆猴,缀在车后的魂体怕了,很快就退得一干二净。
我妈与韦辰贤一路闲聊,以普通人的视角,当然是看不到亡灵的魂体与莫须有的火焰,唯独韦鹤祎,似乎觉察到了不对劲,从车前的中央后视镜里,他一直盯着车后窗的方向,看我的眼神也数变,惊讶中掺杂着丝丝害怕和恐慌,但碍于环境所限,只能把想问的话都先憋回肚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