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是一个不知所为的重伤迷糊之人?
天人交战的时间也不过几息,甄伏已大度地忘记了男子的冒犯,又端起泥菩萨救人的姿态,低下头,再看向男子的伤口处,外翻的血肉艳红,触目惊心。
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抖落手中瓷瓶里的金疮药药粉,洒在男子的伤口处,又朝那处轻轻地呼着热气。
温软的风大抵抚平了男子的伤痛,没过多久,他的大掌开始慢慢放松,直至彻底没有了禁锢的强势。
甄伏也终于寻得时机,挪动身子要从他身上下来时,却发现男子的铁臂堪比镣铐,像是怕她逃跑一般,在不限制她动作的情况下,束缚了她的步伐。
无奈间,她听到身下男子模糊的低喃声:“冷……”
甄伏本搭在男子胸前要将他推开的手登时顿住,瞥了眼他苍白的脸色,一手抚上了他的额头,不由皱了皱眉。
很烫。
几息后,甄伏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不住地安抚自己:莫要与伤患计较。
她认命般拿起那张已经发冷的湿手帕覆在了男子的额上,为他的身体降温。
随后,又将他的身体摆弄一番,让他能舒服些靠睡在她的怀里,又将她方才脱下的直裾外衣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最后,抬起于男子的身体而言有些短的手臂,艰难地将他拥入了怀中,乖乖当起了一个人体暖炉。
等一切妥当,周遭安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时,甄伏才得以卸去一身的疲惫,仔细地回忆与男子的相遇后的种种。
他敢独自在大弩山出没,应当不是濮国的兵吧?不然为何会杀穿着濮军服饰的士兵?
如果是晋国的兵,为何不着晋国的军装?为何独自一人?难道濮军已经彻底败退?晋军已毫无顾忌?
他中的毒该是南蛮巫教神药菱红吧?致毒、致寒、致幻、致死乃菱红四个夺命步骤,他方才唇色红艳,是致毒阶段,但百回丹应该起了作用,他死不了了。
百回丹乃越国王族神药,专为克制菱红而炼制,但他中毒时间过久,毒虽可解,余毒却要慢慢排除,致寒、致幻皆不可避免,他应该挺得过去吧?
晋国人向来崇尚儒家仁义,想来是不会用这么狠毒的药,必定是杀戮成性的濮国人才会如此没有人性,区区战场还用这种卑鄙残忍的刺杀神药。
思及此,甄伏低头看向将脑袋抵在自己肩头处的男子,见他唇上的红艳已完全消退,转为苍白,叹了口气:
“望你能挺过今夜,来日能康健地与家人团聚,再不必卷入乱世纷争。”
怀中男子似有所感,锋利的下巴在甄伏的肩头蹭了蹭,鼻尖又往她的脖颈处凑近轻轻哼哧了几下,才又安稳地睡去,宛如一只家养的小犬,甚为粘人,细微的动作逗得甄伏也不由因发痒噗嗤一笑。
正当时,洞穴外的风似乎也闻讯而来,裹挟着几瓣梅花与白雪忽地盘旋而入。
甄伏下意识敛起笑意,拢紧男子身上的直裾外套,将他护好,才歪过脑袋,往洞口处警惕地望去。
只见洞天之外,一轮亮白的明月之下,白絮翻飞,自远空袭来,掠过山间密林时,又逗弄孤傲探出的梅树,带起临寒绽放的红梅,翩翩共舞,盘旋缠绕,美轮美奂。
管窥中的风花雪月让人浮想联翩,百感交集,甄伏的眼睛不由染上了一抹淡红,眸中的神色也渐渐暗淡:
“算算日子,今日,应是元宵节。”
自甄伏记事起,她的元宵节总是温暖而圆满。
母亲尚在世时,父亲会带着妻女共赴蜀都元宵灯会,猜灯谜,会佳友,好不热闹。
随外祖父隐居世外时,外祖父会与她赏元宵圆月、弈时局大棋,念沧海昭昭、议万世太平,温馨而充实。
后来就只剩父亲与自己两人,但即便如此,也总在元宵这日思念故人,带着已逝之人的期盼过好当下,这对仍活着的人来说是算得上完满的。
父亲常说:阿伏是阿耶和阿娘的心肝,怎么舍得让阿伏孤苦伶仃地活着呢?
甄伏的鼻头涌上一阵酸涩,喉头不由一紧,双眸已被水气浸润,视线也变得模糊:
“阿耶,您到底在哪?”
本该是家人团圆的佳节,她却只有孤身一人。
“哈秋——”
一声不合时宜的喷嚏忽然响起,似是提醒甄伏此时洞中并不仅有她一人。
伤春悲秋的思绪被打断,夺眶的泪水顷刻被柴火烘干,甄伏抿了抿唇,不由嫌弃地瞥了一眼又往她身上蹭了蹭的男子,认命地将凉了的帕子翻了个面,又往男子的额上一搭。
如此反复,直至后半夜,男子的高热才慢慢退下去,也意味着他体内的余毒终于全部清除。
这时,甄伏才放心地在困倦之中沉沉睡过去。